一名烏克蘭指揮官的告白:台灣人需要知道我們的一切

Kolas Yotaka 2025年02月09日 08:00:00
1名烏克蘭士兵2024年1月21日在烏克蘭東部前線訓練。此為示意照,非當事人。(美聯社)

1名烏克蘭士兵2024年1月21日在烏克蘭東部前線訓練。此為示意照,非當事人。(美聯社)

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戰爭即將滿3周年,在美國總統川普上台之後,這場戰爭到底會如何落幕,何時結束,成為全球關注的焦點。2024年年末,《人間魚詩生活誌》特約總策劃 Kolas Yotaka 與一名旅美烏克蘭軍官對談,透過這名曾在戰場上與俄軍廝殺的戰士口述,看這場戰爭如何刻劃了烏克蘭的過去與現在,供台灣借鏡。

 

 


​「Good morning!」

 



在乾冷的劍橋,氣溫只有攝氏零度C,我坐在接駁車上,正要前往哈佛甘迺迪學院的校舍,才一下車,突然從右後方傳來一句東歐腔的英語說「Good morning.」我往回一看,身高至少超過190公分的壯漢走近,他穿著黑色的冬季短大衣,左肩背著他的包包,我想起原來是昨天課堂上那位介紹自己是才剛剛從烏克蘭戰場被高層指派來美國上課的陸軍指揮官。我想起在那一個小時的自我介紹時間,這位同學不太有表情,偶爾上課時老師同學說笑,會見他嘴角微微揚起,除此之外,就沒有更多了。基於我多年的經驗,來自寒帶的人多半有冷冽的性格,加上又是戰地來的軍官,看他不苟言笑且心事重重,不難理解。

 


「Good morning.How are you? (早安,你好嗎?)」我說。

 


我們就這樣聊起來了。一開始,他從來不曾告訴我他真正的名字,我也沒有再追問,他講話小心翼翼,但「烏克蘭」同學願意跟我說話,我內心猜想,可能跟我來自「台灣」有關吧。後來他說,如果要跟任何人提起他,就用「Volodymyr」稱呼他吧,我就說好。但我知道「Volodymyr」不是他真正的名字。說巧不巧,「Volodymyr」在斯拉夫語系區,是很常見的男性名字,只是在不同國家拼寫方式會略有不同。那不但是普丁(Vladimir Putin)的名字,也是澤蘭斯基(Volodymyr Zelenskiy)的名字,只是兩人有不同姓。

 


我遇到Volodymyr的這個時間點,在2024年尾,世界上同時發生了好幾件改變歷史的大事:先是2024年11月美國總統大選,被各界認為恐怕將不再挺烏克蘭的川普,已戲劇化的勝選。2024年12月3日,南韓總統尹錫悅在毫無預警下宣布戒嚴,幾小時後就被國會打臉,隨即解嚴,引起世界茫然也譁然。12月8日,敘利亞的反抗軍自2011年的「阿拉伯之春」後,歷經十幾年內戰,終於攻入首都大馬士革,反叛軍正式接管原本親俄羅斯與伊朗的阿薩德政府,原總統阿薩德被迫出逃,已被證實飛往俄羅斯取得政治庇護。

 

同一時間,法國總統馬克宏也出招,以巴黎聖母院大火後要舉行重建落成典禮為由,邀請美國總統當選人川普、烏克蘭總統澤蘭斯基同台,並於典禮前舉行三方會談。就在這個現場,即將宣誓就職的美國總統的當選人川普,在全球的媒體面前,握了烏克蘭總統澤蘭斯基的手。各界揣測,打了兩年多的烏克蘭戰爭至今無法收尾,交戰雙方都已精疲力竭,這一握讓人嗅出「和談」的可能性已越來越高,川普有可能會積極促成烏克蘭在有條件下接受俄羅斯的和談條件。
 


美國一場總統大選,就會改變世界。你再怎麼不喜歡,還是得這麼承認。



在如此的局勢中,若從美國的國家利益出發看亞洲,制衡中國是最大目標,但截至目前,台灣與韓國、日本已共同被視為雖然親美、卻很「弱勢」的國家,引起美方擔憂。所謂「弱勢」,指的是「朝小野大」,代表執政者失去國會多數,既不能掌握軍方,也不能掌握國會,就容易遭到在該國內對美國不友善的政黨掣肘。
 


美選結果出來,我們要往哪裡走?我們只能往民主的方向走。
 

 

我告訴Volodymyr,我正在為一本台灣的雜誌《人間魚詩生活誌》客座寫專欄,偶爾也寫特別報導,請問他願不願意接受與我對談,讓台灣的讀者了解他眼中所見的烏克蘭、台灣和美國。

 



「Yes!(好!)」他豪不猶豫答應:「台灣的公民需要知道烏克蘭的一切。」
 

 

在烏克蘭的軍制中,Volodymyr已經是一位中上階級的指揮官,他跟我說他願意受訪,但要先向我抱歉,他無法標註他真實的名字,因為自己還是現役軍官,展示身份可能遭到俄羅斯報復。

 

 

「我建議妳用『Volodymyr』稱呼我,『Volodymyr』是我一位好友、也是同袍的名字。他在2022年時,在烏克蘭南部出一場任務,卻不幸罹難。我當時就是他的指揮官。一枚俄羅斯飛彈摧毀一座地下基地,Volodymyr和另外一位同袍Artem雙雙陣亡。我與另一名士兵把他們兩人的遺體從戰地運回。」

 

 

他刻意把自己取名Volodymyr還有更深的含義。
 

 

「Volodymyr在死後獲頒獎章,獎章上寫著『烏克蘭英雄』,在札波羅熱市(Zaporizhzhia,烏克蘭南方一個沿著聶伯河興建的城市)有一條街,就以他命名。」
 

 

在真正的Volodymyr死後,我眼前的這位「Volodymyr」仍繼續回到戰場上繼續奮戰,始終以殉職同仁為榮。如今他帶著一種責任感、一種沉重的心理負擔,心心念念都在戰場上,但仍得接受長官派飛到美國來學習。當有機會向外人提起這場全球關注的烏克蘭戰爭,他仍想榮耀為國殉職的同袍。
 

 

 

自 2022 年 2 月開打以來,雙方都有超過 100 萬人死亡。我的國家每天都遭受飛彈和炸彈襲擊,我的家人每天只能躲避在沒有暖氣或電力的地下室裡度日。」Volodymyr說。

 

 

戰時,各陣營公布的數字都有待查證,因為交戰雙方都傾向宣布自己死傷人數少,對方死傷人數較多。美國軍方則表示烏克蘭實際官兵死傷人數已接近7萬人。究竟是4萬3千人、7萬人、或百萬人,我們這些還活著的人,都沒有資格拿來排序,以爲用數字排名可以判讀戰爭的慘烈。數字都不是「數字」而已,他們是一條條的人命。

 

 

「在十多年的戰爭中,我看盡勇敢、怯懦、不懈的勇氣、也看到背叛和死亡——我看見太多死亡。」

 

 

很多人以為烏克蘭的戰爭從2022年開始,但Volodymyr帶著一種沙場老將的口吻,對外界的說法表達不認同,他說戰爭其實在2014年就開始。

 

 

「2014年當俄羅斯軍隊佔領我們國家部分的領土(克里米亞、頓巴斯和盧甘斯克地區)以來,我就開始從軍,投入戰爭。」

 

 

今年Volodymyr已經38歲,10年前他才28歲,先加入警察隊,長官見他聰明、反應快捷,思考敏銳,之後引領他加入特種部隊,學習使用各種不同的武器。在參戰前,Volodymyr一是一名自由搏擊選手,當戰爭才一在烏克蘭南部爆發,出身烏南的他就自願從軍。我問他為什麼?家人難道沒有阻擋?他說他的家庭很單純,但他看見戰爭爆發,一種強烈的動機告訴他,為國家而戰就是他的未來。。

 

烏克蘭是舊蘇聯的心臟,在地理上,被普丁視為史上俄羅斯帝國的誕生處,因此當1991年烏克蘭宣佈獨立,成為壓垮蘇聯的最後一根稻草,是蘇聯最終解體的關鍵。在普丁眼中,烏克蘭只是一個虛擬的國度,從來都不存在。2014年2月至3月間,俄羅斯發動併吞烏克蘭領土克里米亞半島的行動,並且在佔領後,以網軍、假訊息、代理人等手段策動克里米亞成立政府,發動公投,鼓吹要讓當地與俄羅斯成為「統一」聯邦的成員。因為普丁有自成一格的民族主義史觀,他深信烏克蘭自始就與俄羅斯不可分割,從一千多年前,烏克蘭就是俄羅斯帝國的領土,文化、語言、宗教相同、共享歷史⋯⋯普丁認為列寧、史達林所犯下的嚴重錯誤,就是支持烏克蘭脱離蘇聯獨立。

 

普丁認為烏克蘭的國土多為舊蘇聯的餽贈,且烏克蘭的任何主權獨立行動,皆為外國勢力干預內政所造成。烏克蘭的獨立行動在普丁眼中根本就是「政變」。因此普丁稱攻擊烏克蘭的行動是不得不,都是因為北約挺烏克蘭,所以是被西方外國勢力逼到不得已,一切行動皆為打擊烏克蘭的「新納粹主義」,目的是要「捍衛人權」⋯⋯云云。

 

普丁對烏克蘭講的話,正如同習近平對台灣說的話。普丁接受前福斯電視台主播塔克卡森(Tucker Carlson,在2024美國總統大選中挺川普)訪問時,親口說出自己對大斯拉夫種族民族主義的信仰。這類型的領導人,以帝國老大哥自居,把歷史掛在嘴邊,沉溺於國界版圖,固著於民族主義,並且自我中心:

 

 

  • 俄羅斯稱烏克蘭是「納粹主義」,中國稱台灣是「分裂主義」。

 

  • 俄羅斯稱烏克蘭是俄羅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中國也稱台灣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 俄羅斯稱烏克蘭獨立是「政變」,中國稱台灣是「分裂」。

 

  • 俄羅斯稱「外國勢力」鼓動烏克蘭反俄,中國稱「外國勢力」介入台海是干涉內政。

 

 

然而,現代國家主權獨立,各自有清楚的國界,已經回不去千年以前的想像。像普丁或習近平這類民族主義者無法接受那些都已經是過去式,眼看各國主張自己與俄羅斯/中國沒關係,戰爭因此而起。

 

Volodymyr作為戰地指揮官,從2014年起,每天在烽火連天的日子中戰鬥,一旦有人陣亡,他仍必須忍住悲痛,前往陣亡士軍官家中報喪。

 

 

「我親眼目睹戰友的死亡。作為指揮官,就必須由我當面告知他的母親或妻子她們所愛的人已經在戰場上死去,這實在是難以承受之痛。在我的單位,這種責任就落在我這樣的指揮官身上。」

 

 

輪到自己要上戰場時的心情又如何呢?

 

 

「與家人告別,我知道我可能再也見不到我的妻子,也再也見不到我 9 歲的女兒了。每次道別時我都強忍眼淚,轉身後才敢讓眼淚掉下來。我們為打這場戰爭,已造成太多人的痛苦。不過這種傷痛,最終在我內心轉換成對敵人的恨,成為繼續戰鬥的柴火。」

 

 

乍聽眼前一個溫文有禮的好人,把「恨」說得如此輕鬆,一時之間我還很難反應,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怔怔地看著他好幾秒鐘。當戰爭變成日常,「恨」與「愛」的衝突選擇,也會變成日常。我想起2022年,當戰爭已經進行一個月,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接受美國媒體的訪問時,他也提到「恨」:

 

 

「戰爭是一種選擇,但做出這個選擇是很困難的,因為你會無時無刻充滿對敵人的仇恨,你會去恨那個奪走你原有生活、奪走你日常的敵人,但你必須壓抑你的仇恨,你知道那是你的敵人,但你仍要按照遊戲規則去抵抗,就是保有人性。」

 

 

作為人,我們當然可以誠實擁抱自身所有的一切反應。所幸,戰爭的柴火可以是「恨」,也可以是「愛」。

 

 

我也看到驚人的英雄行動,我相信有一天它們會被寫入書中,甚至會有人被偉大的情操激發而把這些行動拍成電影也說不定。任何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士兵、平民,甚至孩子,都可以為我們的奮戰做出貢獻。例如,我就知道一位來自扎波羅熱州的11 歲小女孩,過去常參加跳棋比賽,現在經常在家附近的超市外跟人下棋比賽,並將她贏來的獎金都捐給軍隊——每月約2,000元美金(換匯後約6萬多台幣)。有無數這樣的故事在我們身邊。(系列三之一)

 


作者:Kolas Yotaka,現任「移動能源公司」共同創辦人,前總統府發言人、行政院發言人、立法委員、記者、主播。Kolas Yotaka擁有東海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美國哈佛大學甘迺迪學院高階主管教育。也是作家、譯者。

 

 

原文刊登在《人間魚詩生活誌》Vol.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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