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在變,台灣社會也逐步民主化,此時重要的是國文課本的選文是否能夠與時俱進,反映台灣多元的文化、情感與經驗。(圖片取自「地表最強國文課本沒有之一」臉書)
《文學台灣》雜誌社發起的聲明:「偏執於文言文教材,乃是守舊主義的依賴,更是在台灣的殖民意識、不合時宜的中國結再現」,作家張大春反問,如「床前明月光」的詩句如何桎梏了民主發展?韓愈說:「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又說:「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張大春既然有此疑惑,筆者又忝為人師,自然也不吝給他上一課。
李白〈靜夜思〉是一首在月夜裡思鄉之作,每個台灣學生都朗朗上口。筆者作為六年級生,就記憶所及,這首詩並未選入國高中課本,不過課本中類似的思鄉、懷鄉的作品到不少。如張繼的〈楓橋夜泊〉: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唐朝有那麼多詩人,課本不選李商隱、李賀,而選張繼的作品,難道是因為這是一首懷鄉詩嗎?
各位六年級生,或甚至四、五年級生可能還記得崔顥〈黃鶴樓〉的「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結尾接的是「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又是一首懷鄉詩。馬致遠的〈天淨沙〉「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詩人行旅天涯因此斷腸,也是思鄉、懷鄉。
光讀國文課本的詩詞,不免令人納悶,古人真是隨時隨地都可以懷鄉,在旅舍睡覺可以懷鄉、登高望遠可以懷鄉、行旅途中亦可以懷鄉。
懷鄉自然得先離鄉,而最後想的則是歸鄉。詩聖杜甫有多少好作品,課本偏偏選了一首〈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因為安史之亂杜甫不得不離鄉,如今官兵收復失土,正是「青春作伴好還鄉」的時刻,但「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到底是要回詩人的河南老家,還是直奔帝都就不甚了了。
大家都熟悉的〈琵琶行〉寫的是白居易貶官,遇見船上的琵琶女,感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命運,其中:
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
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
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
其間旦暮聞何物? 杜鵑啼血猿哀鳴。
詩人離開京城來到潯陽,不知隨遇而安,卻把潯陽批得一文不值,最後「杜鵑啼血」的典故則有不如歸去之意。白居易雖不是懷念故鄉,但也是一種懷鄉,懷念「帝鄉」,即當時的政治權力中心。
以上種種離鄉背井、遠離權力中心、渴望收復失土的心情,放在台灣戰後的歷史脈絡,不正反映了隨者國民黨撤退來台的一批人的經驗與渴望嗎?如你覺得我想太多,再想想課本的詩詞:岳飛的〈滿江紅〉「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收復失土的想望);文天祥的〈正氣歌〉(文天祥從南方被俘虜到元大都,但堅持漢賊不兩立、寧死不屈);屈原的〈國殤〉(《九歌》中有那麼美的情詩,偏偏要選一首榮耀民族救星、先賢先烈的詩歌?);北朝樂府〈木蘭詩〉(鼓勵全民從軍?)。也別只聚焦文言文,想想白話選文,如余光中的〈鄉愁四韻〉、陳之藩的〈失根的蘭花〉,你會驚訝懷鄉的詩歌竟然有如此高的比例。
國文課本偏好懷鄉的詩歌明顯有政治意圖。針對從大陸來台的外省人,尤其在台灣出生的第二、第三代,閱讀懷鄉詩讓他們可以延續父執輩的鄉愁,以免日久他鄉變故鄉,忘了反攻大陸、收復失土的偉大任務。對土生土長、從沒離開過台灣的本省小孩而言,懷鄉詩為他們的經驗注入一種「想像的鄉愁」(用王德威院士的詞);而國文課本同時也是地理教材,姑蘇城、黃鶴樓、巴峽、巫峽、襄陽、洛陽、潯陽,透過詩歌的媒介,學生得以懷想從未去過的大陸神州、中原故土。
好了,那究竟「床前明月光」如何桎梏民主?文章內容不必然桎梏民主,桎梏民主的卻必然是人。「床前明月光」不會桎梏民主,就如蔣公的名言「生命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生活的目的在增進人類全體之生活」也不會桎梏民主。桎梏民主的是運用文章進行統治、教化的統治者以及所創造的體制。
如果民主是多元並存,那麼課本的選文強調某一特定族群的情感與經驗,而忽視、排除其他人的情感與經驗,這就是在「桎梏」民主。試想在台灣出生長大的小孩(包括外省第二代)在國高中閱讀如此多的懷鄉詩的結果。一是他們透過背誦,內化懷鄉的情感,雖沒離開過台灣,卻對大陸有濃濃的鄉愁;一種是在閱讀懷鄉詩歌時覺得疏離、隔閡,因為無法連結自己的經驗,而自己的經驗又在課本裡找不到共鳴,那麼學生對課文的內容漠然不正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垃圾不分藍綠,癈文無論文白,比例其實不是最重要的問題。時代在變,台灣社會也逐步民主化,此時重要的是國文課本的選文是否能夠與時俱進,反映台灣多元的文化、情感與經驗。課綱的文白比例已確定,但國文教材的革新才正要開始。
※作者為清大台文所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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