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部把45%~55%當空白支票自己填,用自己發明的邏輯來綁架結論,當然沒人懂。(圖翻攝中央社)
教育部課綱審查小組會議,爭論文言文應占課文多少比例。塵埃落定後,國台辦發言人安峰山受訪抗議台灣去中國化,力挺文言文,說:「學習文言文可以讚嘆風景之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或是抒發個人志向,「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都能有效地闡釋出內心的感受。遇到情感糾葛時,可以說『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並不是只會說『藍瘦香菇』。」
趙少康應聲附和說:譬如中秋節要到了,看到了明月你總會想起「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我看到了潺潺溪水,就會想起孔子說的「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有朋友不幸英年早逝,就會感嘆「斯人也,而有斯疾也」,看到道德文采比我高的人,就會興起「雖不能至,心嚮往之」之念,旅遊時面對大江大海,「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就會湧上心頭。
這兩個中二隔海唱和,儼然是作文班的老師在教學生「想拿高分就要引用名言佳句」;或也當自己是學生,以為早自習考背書,沒頭沒腦一陣瞎背。可惜兩人走錯棚,馬屁拍在馬腿上。因為台灣教育部認證,這些詩詞、經典,都不是文言文。
原來課審會議上,明明四個提案投票都未獲過半支持;教育部卻不重新審議,反而宣布保送「45%~55%」比例過關。教育部主持會議作弊在先,擴張解釋在後,又向小組成員宣布,文言文45%~55%的配額,還不含唐詩、宋詞、元曲等韻文。所以安峰山引用的納蘭性德,對教育部當然不是文言文。
45%~55%也不含每冊必選文化經典如《詩經》、《楚辭》、《老子》、《莊子》、《墨子》、《荀子》、《韓非子》、《文心雕龍》等。所以趙少康引用的《論語》,對教育部也不是文言文。
另外也不含古典小說如《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等。
教育部把45%~55%當空白支票自己填,用自己發明的邏輯來綁架結論,當然沒人懂。但45%~55%另加這三項,一下飆到七成,手段比安、趙兩人凶狠多了。兩人一廂情願來護航,其實有什麼好開脫,一切教育部說了算,找幾個老師來開會,不過是當橡皮圖章背書。「球證、旁證,加上主辦、協辦所有的單位全都是我的人,怎麼和我鬥?」會議官僚的話術,像當年的教育部長吳思華見反課綱學生開座談會,言辭得體,內容空洞。表面低姿態打太極,實質上鐵板一塊,攤手說:「課本已經印了。」座談當然不可能改變預設結論。文言文比例,屬於教師因材施教的權限,本不該課綱來操控。教育部會開再多,外界始終只見當局不擇手段的蠻暴。場面話講得再動聽,不掩其教育本質是粗暴的控制。
安、趙的起手式似曾相識,原來習近平已經示範多次。習訪法國、美國、俄羅斯領導人,一定報書單:「讀孟德斯鳩、伏爾泰、盧梭、狄德羅、聖西門、傅立葉、薩特等人的著作,讓我加深了對思想進步對人類社會進步作用的認識。讀蒙田、拉封丹、莫里哀、司湯達、巴爾扎克、雨果、大仲馬、喬治桑、福樓拜、小仲馬、莫泊桑、羅曼羅蘭等人的著作,讓我增加了對人類生活中悲歡離合的感觸。」
或如習近平的文藝座談會講話:「這裡我舉幾個國家、幾個民族的例子。古希臘產生了對人類文明影響深遠的神話、寓言、雕塑、建築藝術,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歐里庇得斯、阿里斯托芬的悲劇和喜劇是希臘藝術的經典之作。俄羅斯有普希金、果戈理、萊蒙托夫、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涅克拉索夫、車爾尼雪夫斯基、托爾斯泰、契訶夫、高爾基、肖洛霍夫、柴可夫斯基、里姆斯基-科薩科夫、拉赫瑪尼諾夫、列賓等大師。法國有拉伯雷、拉封丹、莫里哀、司湯達、巴爾扎克、雨果、大仲馬、小仲馬、莫泊桑、羅曼羅蘭、薩特、加繆、米勒、馬奈、德加、塞尚、莫奈、羅丹、柏遼茲、比才、德彪西等大師……」包袱一抖,近百人名,個個都成了他的靠山,作證習近平有多少震古鑠今的學問。在網上被改編為相聲段子,已成鐵幕笑話,和安峰山、趙少康是否有八七分像。
習近平向西方人炫學,不懂裝懂,笨拙到令中國網友不忍卒睹。習像夜店裡把妹的青春痘男孩,試圖藉名牌服飾證明口袋深,嚅囁說:「其實我還有一條普拉達的褲子,在家裡沒穿出來。」虛張聲勢,越見貧苦。習近平一邊自稱讀過這些經典,一邊宣布全國不得「妄議」中央決策,書單打造的個人形象工程馬上穿幫,暴露出他根本不知道經典在歌頌人類反抗權力的叛逆精神。也許他以為,狗腿精神已經是王道了,高大上的經典怎會脫離狗腿精神呢?
安、趙二人,同樣以為知識的價值在炫學,雖是自己的感受,用古人的話來說更高級。像錢鍾書《圍城》寫張先生「喜歡中國話裡夾無謂的英文字。他並無中文難達的新意,需要借英文來講;所以他說話裡嵌的英文字,還比不得嘴裡嵌的金牙,因為金牙不僅妝點,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縫裡嵌的肉屑,表示飯菜吃得好,此外全無麼」。安、趙二人想證明文言文有用,反而揭穿無用,自己只拿知識來妝點身分,暴露反智和虛無。
習、安、趙這三位百萬小學堂背書選手,還有一個競爭者,《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裡的國文老師李國華。聽到房思琪等人在討論杜斯妥也夫斯基作品,李國華不懂裝懂,硬要插嘴,說村上春樹很自大,自稱世上沒幾個人如他背得出杜斯妥也夫斯基《卡拉馬助夫兄弟》主角三兄弟的名字。所以李國華要考大家會不會背三兄弟的名字,如果你不會背,李國華就可以名正言順看不起你。房思琪傻傻聽話,反覆默背提防抽考。這就是在台灣從小潛移默化的服從姿態。
讀者看了心知肚明,李國華不識字兼無衛生,事實剛好相反。日語重視和諧維穩,人人從小就得學著說場面話,滿口知禮的委婉迂迴。村上春樹剛開始寫小說時,受困於日語內建的服從機制,使他有口難言,根本說不了真心話。直到他改用簡單的英語寫作,才打破了禁忌,暢所欲言。村上春樹從一開始就必須反抗權力,小說才能誕生。而李國華根本是權力動物,可能村上春樹開個玩笑,李國華馬上拿著雞毛當令箭去踐踏房思琪;李仗著教師權力誘姦學生,更是睜眼說瞎話,滿口謊言操縱人心。夏蟲不可語冰,李國華不知反抗精神為何物,只能重複自動播放詩詞國故,像乖學生向老師背書博讚,一鍵play就停不了。
《卡拉馬助夫兄弟》在表達人與社會衝突的生存困境,李國華看不懂,背名字有什麼用?原來,李國華考背誦,不是內容多重要,而是在定義權力關係,並且要聽者服從這種權力關係:我在上,你在下,我說了算,你要聽話,你要照辦。考試要考,你就得背。哪管你懂不懂,同不同意。
台灣從清代到日治的私塾,教學方式是塾師先朗讀啟蒙課文,學生跟著念出聲來,反覆念到可以背誦,考過就算會了。背誦也不是讓人學經典,只是讓人學服從。人民學會服從,從此任人魚肉,不會反抗,獨裁者就高枕無憂。要是有人反抗,順民還會酸「八成是為了下次要出來選舉作準備」。這樣的國民教育,今天仍在台灣繼續攬權,透過背誦考試,作出階級篩選,把師生變成競爭的奴隸。
近代化的知識態度,是不斷挑戰權威,更新典範,是活的。知識是思想,為解決社會現實問題而生,需要讀者理解,分析,比較,討論,辯論,實踐,推翻體制,變革創新。所以在知識面前,人人平等,都可說出自己的觀點。
三位選手卻把知識當成階級上升的貨幣,是權力的來源,永恆不變,神聖不容質疑,是死的。天子自稱受命於天,習近平則要大師經典授予他權力合法性,讓全國服從他。順民把知識當成名牌炫富,以為文藝的價值,是小時候靠背書考試上位,長大後用來妝點門面。其實文藝是民眾的反抗精神,在極權鐵蹄下高舉人的價值,藝術家不畏權勢,為人民說真話。知識不光任憑權力操弄為虎作倀,知識經常也是權力的敵人。
習近平之流把讀書當成道德,想證明自己德配天地。但讀書不是道德,反抗才是。
※作者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