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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專欄:當藝術宣言變成一種宣言藝術

廖偉棠 2017年10月08日 07:00:00
當《達達宣言》由飾演死者遺孀的凱特布蘭琪站在墓前讀出的時候,我驚覺她的悲憤如此真實,就像我們一起站在陰冷墓地來參加藝術自身的葬禮一樣。(凱特布蘭琪/維基百科)

當《達達宣言》由飾演死者遺孀的凱特布蘭琪站在墓前讀出的時候,我驚覺她的悲憤如此真實,就像我們一起站在陰冷墓地來參加藝術自身的葬禮一樣。(凱特布蘭琪/維基百科)

當藝術宣言變成一種宣言藝術,藝術自己是什麼?

 

這是我看完電影Manifesto—台譯:《凱特布蘭琪:宣言13》,港譯《反藝術宣言》—腦海出現的第一個問題。

 

 

從中譯名找答案的話,首先覺得香港譯名好棒、台灣譯名好爛,轉念一想,又覺得港譯自作聰明、有代替觀眾思考引導觀眾作判斷之嫌;台灣譯名是一個高級黑式的自我反諷,像是在說管你有13條還是30條宣言呢,老子賣的就是明星,凱特布蘭琪Cate Blanchett女王。

 

這一下子就狠狠地打了第一幕的《共產黨宣言》(Karl Marx & Friedrich Engels, 1848, Manifesto of the Communist Party)一耳光,什麼「一切堅固的都將煙消雲散」什麼「一個幽靈遊蕩在歐洲」,都是為了反襯凱特布蘭琪的演技嗎。

 

港譯又打了最後一幕的《Dogma 95宣言》(Lars von Trier & Thomas Vinterberg, 1995, Dogma 95)一耳光,你不是追求絕對的客觀真實嗎?這個「反藝術」的定語哪裡來的?而最後一幕裡的小學生一邊畫畫一邊對女老師的誇誇其談唯唯諾諾,不是一種絕對虛構嗎?這一幕反的是藝術,還是反的是真實?

 

電影中的宣言,老實說我在影院裡只聽出了前述兩個,以及查拉的《達達宣言》和布勒東的《超現實主義宣言》。後來上網一查,乖乖不得了一共出現了不只13條宣言,起碼有56條宣言被引用,光是達達主義的就有8條:

Tristan Tzara, 1918, Dada Manifesto;

 

Tristan Tzara, 1920, Manifesto of Monsieur Aa the Antiphilosopher;

 

Francis Picabia, 1920, Dada Cannibalistic Manifesto;

 

Georges Ribemont-Dessaignes, 1920, The Pleasures of Dada;

 

Georges Ribemont-Dessaignes, 1920, To the Public;

 

Paul Éluard, 1920, Five Ways to Dada Shortage or two Words of Explanation;

 

Louis Aragon, 1920, Dada Manifesto;

 

Richard Huelsenbeck, 1918, First German Dada Manifesto.

達達主義以及它的後繼者超現實主義,也許是藝術史上最愛發表宣言的藝術流派,前者的宣言差不多比它流傳後世的代表作還要多。或者可以說,他們開創了以宣言代替藝術的先河,比如說上述兩篇由詩人艾呂雅和阿拉貢執筆的宣言,其實文學意味更重於藝術理念闡述。

 

電影裡的其他宣言,能流傳後世也不外乎因其文筆犀利,所以當這些義正辭嚴鏗鏘有聲的宣言一本正經地從各個凱特布蘭琪的口中吐出的時候,它們與畫面處境的種種貌合神離,構成絕佳的反諷—我想這就是香港譯名主動給它加上「反藝術」的標籤的原因—怎麼看,這都像在開藝術的玩笑。

 

藝術的玩笑怎麼就開不得?後現代藝術最拿手就是拿藝術、藝術市場開玩笑,開藝術市場的玩笑這一招充分顯示出後現代藝術的臉皮之厚黑、態度之犬儒,言下之意是:我都自己說自己壞話了,證明我是清醒地有意為之,以完成後現代對前現代的反噬而已。它們的殺手鐧就是:你跟我較真你就輸了。

 

怪只好怪前現代主義藝術太高雅太自戀,渾身都是一觸即高潮的G點。後現代的潑皮姿態,它與市場的調笑其實是對受眾與資本的雙重賣乖,君不見如今的各種雙年展與博覽會,如果沒幾件如此顯示「反藝術」的自虐式作品來鎮場子,都不好意思叫自己當代藝術了。電影裡與此相像的最諷刺一段就是中產主婦帶領一家人飯前祈禱,讀出的卻是普普藝術家Claes Oldenburg的I am for an Art…那貌似惠特曼的無產階級購物清單一樣的宣言。

 

歸根到底,除了被耍的受眾,最可憐的還是藝術家,拚了命去憤怒也好,挖苦也罷,在資本操作者的眼中都是演技,都是賣點。電影裡,當《達達宣言》(右圖:第一期《達達》期刊封面,查拉主編,1917年,蘇黎世)由飾演死者遺孀的凱特布蘭琪站在墓前讀出的時候,我驚覺她的悲憤如此真實,就像我們一起站在陰冷墓地來參加藝術自身的葬禮一樣。

 

無論哪一個凱特布蘭琪的演出,糾纏的都是藝術家應該追求真誠還是真實的問題。這個問題被當代藝術振振有詞地詰問了一個世紀,卻沒有人能反問一句「真誠與真實難道是天生矛盾的嗎?」

 

對於梵谷、塞尚他們,這個問題是不存在的,但為什麼這一個世紀的藝術家卻都在強調真誠不重要真實才重要?那是為了顯示自己自認虛偽的敞亮還是面對真實的膽怯呢?

 

整部電影走馬燈一樣轉換著場景和角色,滔滔不絕的宣言,不外乎印證了一句古話:「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這的確是當代藝術圈的最佳狀態。我沒見過藝術史上有哪一個時期的藝術家們比今天的藝術家更精於言辭,以致於後者的作品如果不用花言巧語包裝就根本連展場上一塊裝修廢料都不是。我推薦有志於成為藝術家的青年們都去看看這部電影,如果你看完不臉紅的話,恭喜你,你已經夠格成為當代藝術家了。

 

如果說電影裡面有出現過真正的藝術,當然不在那些宣言裡。一切都比不上念叨著《共產黨宣言》去垃圾處理廠上班的那個女工真實,她驅動巨型吊臂與鐵爪把浩如瀚海的人類文明垃圾翻攪的時候,她做著比一切雙年展開幕式的行為藝術都要強悍有深意的行為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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