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第一夫人川嫂梅蘭妮雅身高180公分，曾經是多年專業名模。幾個月前有次去德州勘災，她穿著4吋細高跟鞋、帥氣軍裝夾克、飄雨陰天卻戴雷朋太陽眼鏡。美國媒體圍剿，說她連假裝親民都不願意。

我卻覺得川普這對素人總統夫妻，對政治有不同定義。以傳統眼光看，川嫂衣裝總是太過高貴、時尚，因為她要訴求的只是川家認同者，這才是她的「政治」；不像過去的第一家庭，絞盡腦汁想討好所有選民。

她陪川普第一次訪問北京，在最多賓客參加、媒體鏡頭齊聚的國宴上，這位前名模精心選擇一身黑色古馳，繡著鳳凰展翅的旗袍亮相，腳上高跟鞋是和袖口專業配對的粉色。據說名牌旗袍價值接近一輛小車，我是偏好全身完整搭配的uniqlo系，對這套標準以上的審美沒有太多意見。川嫂用心，顯然贏得不少中國網民歡心，和相當比例的報導版面。

旗袍與和服的迷惑

不過，我感到有趣的是川家另一位前名模，剛好也是180公分高的白宮顧問，川普和前、前妻生下的長女伊凡卡。她沒有去北京，而是比爸爸早幾天抵達東京。日本首相安倍晉三以超過「非部長級顧問」的規格費心禮遇，台北比較少媒體注意到，伊凡卡有天穿著設計師Johanna Ortiz創作的「和服風」洋裝現身。一片粉色有幾朵花飄落點綴，腰身收在一個黑色蝴蝶結，她搭配全黑高跟鞋，媒體拍照留下甜甜笑容，還有那個略帶角度的「麻豆站姿」，像是個真人洋娃娃。

川嫂在北京國宴穿旗袍，川女在東京晚宴秀和服。比較受矚目的自然是川普夫妻一同現身、受訪國第一夫人也亮裝比美的中國場。政治藏在細節裡，日中雙方的幕僚會用顯微鏡放大比較、分析訊號。川普白宮對兩邊／三角的距離拿捏不是對等，而是技巧細心的差別平衡。

安倍和習近平接待川家的方式，各自詮釋了這兩組三邊關係的滋味是甜是酸。日本請川普吃漢堡、牛排餐、陪打高爾夫，都是美國人生活裡的一部分。第一家庭寶貝孫女阿拉貝拉模仿PPAP影片熱門，東京迎賓館的川普晚宴就安排Piko太郎本尊到場，他陪笑讓總統外公合照可以馬上秀給孫女開心。

日本和美國的關係，不只是盟友的連結。二戰後占領軍總司令部GHQ統帥麥克阿瑟，指揮下屬草擬新憲法，確立日本保留天皇和反戰條文，歷屆內閣政府沿用至今。安倍的外交樂曲，是依循這個傳統用英文演唱「我們熟悉且支持」華府主導指揮的樂章。美國華盛頓郵報日裔記者中村大衛形容，日相忠心扮演川普「麻吉兄弟」的角色。他訪問東京那兩天，簡直像美國幕府將軍親臨日本那樣自在威風。

中國皇權的至高無上

不過川普一踏上中國土地，音樂的主旋律就變成另一個世界的京劇，習近平連陪他喝洋人可樂都不太可能。美國總統夫妻逛紫禁城、喝茶、看戲，中國外交人員宣傳接待規格是「國是訪問+」，類似iPhone有plus版，暗示檔次比歐巴瑪更高的意思。這像是禮遇川普見識中國皇帝的尊榮，但文化不同，所以外人要吸收學習，了解中國皇權如何至高無上。

這套「美國要了解中國」，相對於「日本很了解美國」的樂曲，貫穿了這趟「國是訪問+」的互動裡。前名模第一夫人以旗袍陪總統亮相，川普疼愛的外孫女穿小旗袍錄製影片，背誦三字經、為習爺爺彭奶奶獻唱中國兒歌，總書記頻頻點頭稱讚「可以打滿分」。先前在東京，阿拉貝拉是被日方取悅的「小公主」，而不是川家秀出來拉攏中方的「小朋友」。

更明顯的差別可能是，習家曾經留學美國哈佛大學的掌上明珠習明澤，就不會為了歡迎「川爺爺」，公開英文朗誦美國人家喻戶曉的佛洛斯特名句。因為這等於「承認西方價值優越」。

中國官方媒體播出一段習近平導覽故宮的畫面，川普問他埃及歷史有8000年，是不是比中國久？「中國有文字紀錄的是三千年。文化一直延續下來，根沒有斷，最久的是中國。」習近平淺笑兩下，向美國素人總統解釋：「我們還是同一群人，黑頭髮、黃皮膚都沒有變。」然後劃出句號「所以說是龍的傳人。」

1919年美國知名教育家杜威，曾經受邀東遊日本和中國，他一待兩年，行程的方向和順序都和川普類似。杜威由胡適引介，在中國南北演講播下民主和科學的種子，並且親身觀察五四運動野火燎原。將近一百年的這段時間過了，共產黨發揮創意實行非杜威的「中國式民主」，原本推特用語無所不嗆的川普，這次用盡所有你想得到的好話，誇讚這個他只待了兩天的國家。

美國有媒體質疑川普，從來沒有白宮主人如此公開稱頌這個缺乏自由人權的政府。另一方面，時代雜誌11月的封面，就用中英文並列宣布「中國贏了」。川普可能覺得有「另一半的美國」永遠不喜歡他，所以這位商人總統的「非典型政治」是：滿足自己的支持者，就是有價值的交易。其餘批評他、或高喊人權民主的「另外一半」雜音可以充耳不聞。

相較日本以美式作風迎接川普，中國則要讓川普見識中國特色。（湯森路透）

「接見大臣」的地方

跟一世紀前的杜威相比，川普訪問亞洲受到日本低姿態拉攏，前提是人民已有傳統默契能認同美國主導的東亞秩序與生活價值；70幾年前日本曾經挑戰太平洋霸權，結果國家付出慘痛代價。現在換中國主張太平洋夠大，能容得下美中兩強；但是總書記喝過洋墨水的寶貝女兒，卻容不得禮尚往來歡迎川爺爺。這個「龍的傳人」的國家，「連綿三千年」的社會，至今看不出有讚許西方價值體系的政治空間。

習近平帶著川普夫妻步入明清皇宮的路上，透過中國官媒鏡頭，展現的畫面語言是即使舉世最有權力的美國總統，在偌大的紫禁城裡也顯得渺小。他們遠遠走向太和殿，攀上漢白玉台基，這條歷史上外邦朝貢相同的路線，讓人不禁浮想聯翩。站在殿前，習近平若有似無的對川普說，這是以前皇帝「接見大臣」的地方。

在北京的一個朋友說，這套中國式的盛情款待裡，隱含主人神氣刻意秀家當的霸氣，紫禁城的歷史和空間，無形中給美國總統氣勢上的壓力。歐巴馬三年前訪問中國，在中南海手插大衣口袋，和習近平「瀛台夜話」那次的氣氛，是中方想交這個朋友，散步時也小心翼翼。

多年前國際政治學術圈曾經熱烈爭論過華盛頓共識、北京共識，因為川普東遊彷彿又從冰箱被放進微波爐裡再次加熱。只是這次北京分量加重加辣，華府主人因為北韓問題、商業交易有求於人反而意見不大。川普家族的兩代名模們，用旗袍與和服表達對受訪國的善意。旗袍受到比較多的矚目，因為是穿在第一夫人身上，但也因為展示旗袍的舞台，看不到相對的回應，兩邊關係裡潛藏著緊張的基因。我忍不住猜想，川普之後與之外的美國，會不會因為價值與秩序的不同，最終免不了和龍的中國發生衝突？

※作者為台灣資深媒體人/現居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