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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傳真:民進黨和柯文哲的關原之戰

潘彥瑞 2017年12月04日 00:00:00
人會被光明正義的價值打動,也會被利益引誘,因為恩怨好惡而迷失自欺。關原之戰正是這樣的故事。(資料照片/張哲偉攝)

人會被光明正義的價值打動,也會被利益引誘,因為恩怨好惡而迷失自欺。關原之戰正是這樣的故事。(資料照片/張哲偉攝)

最近和朋友開了兩小時的車,到東京北邊的栃木縣日光。他認真又緊張的說,要把握季節變換的短暫瞬間,去看日本迷人的紅葉。但我想到的是德川家康在那裏長眠的東照宮。

 

到的時間是星期四過中午,買好票,我們跟著人潮慢慢移動。老同學知道我對日本戰國史有興趣,他發揮自己從小不知道來過多少次的老馬識途精神,指著石頭、地板、木頭,講得頭頭是道。

 

「這個鳥居是黑田長政從九州福岡藩運來的,這麼重的東西,那時代是多大工程…」東照宮大門是一座略顯斑駁的巨石鳥居,上面掛著德川神格化的封號「東照大權現」,時隔400年在山林間依然屹立。

 

爬過幾層台階,朋友又興奮的指著一對老舊燈籠說:「這是伊達政宗用葡萄牙產的鐵鑄的!」伸手摸著這些鏽蝕風化的石材鐵器,彷彿終於觸碰到一個一個歷史人物的那個時空。

 

東照宮裡一塊後來恐怕比德川家康更出名的木刻,是非禮勿視、勿言、勿聽的三猿雕。這個不用人介紹,路過的遊客都「堆」在那,舉起手機像在朝拜。我硬擠進人群裡才發現,原來那些「明星猴子」是在守護一間不起眼的木造屋舍。告示牌解說「重要文化財 神廄」,這尊神是一匹「馬」,原來,牠就是陪著德川家康打贏關原之戰,取得天下的坐騎。

 

家康出身在兩強夾縫間的弱國,小時候顛沛流離,到處被權勢大名扣留,當人肉抵押品看盡臉色。後來創建德川幕府,雖然豐功偉業,但百年之後他希望在墓地朝夕作陪的,只有那匹騎上關原打下江山的夥伴。

 

過去在台灣跑政治新聞,民進黨08年總統大選因為扁案牽連潰不成軍。慘敗後的中央黨部迎來一批「新」幕僚換血,其中包含剛從嘉義北上的「胖副秘」洪耀福

 

當年的反國民黨大聯盟

 

聽說他是日本戰國史迷,後來的確在那個茶几被當腳凳,桌上常有瓜子水果,帶著幾分草莽風的辦公室裡,看他原本睡眠不足的眼睛,可以變得閃閃發亮,兩手比劃那個他彷彿曾經身歷其境的戰場。

 

「副祕」喜歡司馬遼太郎,推薦好幾次說「關原之戰可以看」。我被一套三本的厚度阻擋了幾回,沒想到司馬的魔力是,只要翻開書,他的文字會讓讀者聽到緊張亡命的馬蹄,武士羞愧掙扎的心跳,女人拚死追逐摯愛的腳步,跟人頭落地的嘆息…

 

看過關原之戰後,世界果然長得不太一樣。它說了忠心耿耿的勇將,怎麼會因為私怨背叛從小有恩的主子。它說了枕邊夫妻,怎麼會因為忌妒成了毀滅家族的推手。它說了堅持正義的能臣,怎麼會錯估形勢喪命、反而幫助對手取得天下。這故事在講人心,講人在時空潮流變動中的嗅覺,講矛盾、講脆弱;它甚至不是歷史、不是過去的日本;而是現在、人的世界。

 

觀察幾次選舉,我突然懂了。胖副秘在14年的地方改選中,聯合無黨籍的柯文哲,拉攏原本偏藍、甚至新黨出身的議員倒戈,用意是利用對手內部矛盾、組成反國民黨大聯盟;對方只要不當選就算我得小勝,從裂解中製造漩渦再擴大成潮流。

 

但前提是必須先準確掌握社會氣氛,日本人講的「時代的風」。換句話說,如果當時沒有對馬政府深化兩岸關係的焦慮,民進黨唱合縱連橫會變獨腳戲;相對的例子,就像2008年謝長廷角逐總統,雖然多年訴求「和解共生」,但最後他票箱裡只開得出綠營基本盤。

 

洪耀福在14年地方改選中,聯合無黨籍的柯文哲,組成反國民黨大聯盟。(攝影:陳品佑)

 

德川心法

 

商場或政治,基本都是掌握人心、了解人性的競技。人會被光明正義的價值打動,但也會被利益引誘,因為恩怨好惡而迷失自欺。關原之戰正是這樣的故事:一統天下的豐臣秀吉撒手,德川家康伺機而動,石田三成高舉「大義」的旗幟,要恢復秀吉時代的秩序。石田擁立實力派大老毛利輝元組成西軍,討伐德川為首的東軍。

 

石田以為秀吉生前施恩栽培過的家臣,會跟他一樣為忠義「價值」兩肋插刀。卻不知道自己過去老唱高調,在豐臣家被讚賞為「道德楷模」,當時得罪惹毛的人遠比願意跟他出生入死的多。家康老於世故,清楚石田個性跟其他同輩家臣,以前在秀吉跟前的恩怨檔案,他只要拉攏一個,就會吸引一群「反石田」軍帶槍投靠。

 

豐臣秀吉本來就提防德川,所以設計出「五大老、五奉行」等官職,上下分層、多方牽制這個潛在威脅。但侯門情仇深似海,正宮和側室誰懷龍種、誰膝下無子,空閨裡就有數不盡的辛酸與哀怨,這種石田不會注意的地方,是德川長於發揮的文章。

 

石田標榜保護「孤兒寡母」可憐的小妾跟少主,家康就打豐臣元配寧寧夫人牌。她在日本是「糟糠妻」的代表人物,德川利用女人彼此心結,製造石田有心挾幼主亂政的煙霧彈。

 

到了關原戰場,大義凜然的三成又誤以為大家出兵是要決一死戰,沒想到場邊人人觀望,動員到第一線是押注選邊為了買保險。最後西軍只有石田幫幾個換帖的赴湯蹈火,反倒德川又看出秀吉養子小早川秀秋性格輕浮投機,是敵營裡威逼利誘動搖倒戈的可造之材。結果小早川槍口調頭,西軍內亂,兵敗如山倒。決定日本天下最關鍵的戰役,一天落幕。

 

其實石田三成真正的失誤不在戰場上,而在戰場外。當時的人心厭倦亂世與征戰,大於對豐臣家的同情。德川了解社會情緒所以雖然意圖奪權,卻用步步進逼的方式,誘發石田主動開戰。因此大名們參戰與其說是為爭功,恐怕更多是「被捲入」,才會選擇觀望、保留實力,希望戰事盡快收工、減少「無謂犧牲」。

 

2017年版日本眾議院關原之戰

 

看到人類欺詐鬥爭、忠臣慘死,難免傷感失落。不過這場對決之所以流傳,可能恰恰說明政治不只是價值的追求,或合縱連橫的技巧。而在於掌握人心風向脈絡,才能順著潮流爭取最多認同。

 

最近的一個例子,是日本國會改選。這個國家有多少人不喜歡安倍晉三?11月初的民調問,不希望他明年繼續當首相的超過一半。但10月選民才送給安倍領導的自民黨,超高席次大獲全勝。在位已久、人緣不是太好的政治人物,怎麼可能輕鬆擊潰聲勢高漲的人氣對手小池百合子?我覺得因為安倍看出多數人,這時候想要安定有能力的政府,而不是新鮮有理想的明星。

 

所以安倍選擇反對黨店門口掛著「準備中」的時機發動選戰,自己飛去聯合國大會的舞台譴責北韓射導彈,再跑到地震災區凸顯用心照顧百姓的政績。連打三張牌塑造安倍「攘外安內」是「安心加倍」的老字號。

 

一開始氣氛緊繃,安倍兵團有人辭官跳船、倒戈改掛小池軍旗參選。觀戰的媒體唱衰,預言首相算盤打錯,可能重演日美「中途島海戰」全軍覆沒。其實劇本沒有跳出四百年前的關原之役。安倍只需要驗證在野陣營沒有能力執政就會贏得民心,這次在西軍裡炮打大本營的「小早川秀秋」,剛好是小池百合子自己。

 

安倍批評正在融合中的日本民進、希望兩黨,是為了奪權的烏合之眾。這招刺中反對陣營裡本來潛藏左右派的脆弱心理矛盾,小池表態要「切割排除」。結果政治偶像證明她沒有整合在野黨,組織反安倍大軍的眼界,過去表演吸引目光但終究只會包裝自己。這場2017年版的眾議院關原之戰,氣勢如虹的小池軍自亂陣腳,女神在一個月內從明星墜落變過街老鼠。

 

日本在野陣營如果像台灣14年選舉那樣結盟成功,國會這一仗就算不勝,也能挫敗執政露出疲態、醜聞糾纏的安倍聲勢。小池軍累積光榮一戰的能量,還有機會東山再起。但這次內亂慘敗,民調剩個位數,希望黨被笑稱「失望黨」。小池女神受迫辭去黨魁,暴露真身其實肉腳。

 

企圖大過心臟的柯文哲

 

回到台灣,胖副秘幾年前曾經幕後支援獻策,在人家沮喪徬徨時開車陪聊,軍師兼心理醫生相挺,奇兵柯文哲終於首戰成名,無奈現在變臉形同陌路。這是人性一面,形勢轉變,選擇因應不同,就是政治的路。我在報社期間「旁聽」專訪過柯市長兩次,感覺他是自信膨脹、有韌性、企圖大過心臟,愛談謀略的人。

 

當年指點我咀嚼關原故事的「副秘」,後來瘦身成功,而且終於升任秘書長,「幫主席在黨部顧攤」。民進黨跟柯文哲在明年市長選舉,要戰要合?會不會牽動總統選局?怎麼提名風雨不停。我覺得到時候關鍵不是柯文哲出什麼招、或哪個黨的顏色多厲害,而是誰看出社會人心需要什麼的較量。

 

今年,終於有機會藉紅葉美麗的理由,親身走近417年前洞悉人間風向好惡,一舉平定天下的家康墓前。但我突然懷疑胖副秘以前三番兩次要我看關原之戰,是不是因為我目光短淺不辨人事。

 

※作者為台灣資深媒體人/現居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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