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強權當前 願我們站在溫柔敦厚的那邊

林韋地 2017年12月21日 07:00:00
寫余光中,需要梳理的脈絡越多,需要講清楚的道理越多。(圖片取自中山大學余光中數位文學館)

寫余光中,需要梳理的脈絡越多,需要講清楚的道理越多。(圖片取自中山大學余光中數位文學館)

我也不想一直在臉書寫余光中,但越寫,需要梳理的脈絡越多,需要講清楚的道理越多,所以再寫這一篇。

 

文長,但請大家耐心讀。

 

我觀察到這幾日,臉書上引用來批判余光中,指其「告密」和鄕土文學論戰時「意圖殺人」的文字,多出自二人,一是陳映真,二是趙稀方。臉書上的大家都很密集地討論,四十年前的真相到底為何,但我好像沒有見到,有人討論,到底陳映真和趙稀方,是在什麼情況下,寫下那些文字。

 

以下全是我的個人認知,因我才疏學淺,書讀得不多,手持馬來西亞護照,對台灣文學完全不熟,陳映真,趙稀方,陳芳明,余光中,我都不認識本人,所以我一定有講錯之處,還請讀者朋友多多指正,或一笑置之也可。

 

陳映真大家都很熟悉,那為什麼批判余光中,要引陳映真的文字呢?一是因為他是四十年前鄕土文學論戰時的「當事人」,當事人說的話最有力。第二個理由更簡單,因為他留下來的批判余光中的文字最多。

 

那當年的鄕土文學論戰,其他的當事人有誰呢?黃春明,本土派,後來和余光中很好;王拓,本土派,後來從政,曾任民進黨秘書長,去年逝世,我找不到他批判余光中的文字;王禎和,1990年就過世了;楊青矗,本土派,還在世,我找不到他批判余光中的文字。

 

陳映真白紙黑字指控余光中「告密」至少有兩次,都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一次在〈關於台灣「社會性質」的進一步討論〉,發表在「台灣「,《聯合文學》第191期(2000年9月),頁138-161。

 

那年台灣發生什麼事情?大家都知道,五月剛剛史上第一次政黨輪替,陳水扁就職總統。那篇文章其實是和陳芳明的論戰,文章超長,雜七雜八扯了一堆,但關於余光中,只有八百多字而己。

 

如果熟悉台灣歷史,就知道,如果有作家要公開白紙黑字地指控另一個作家在白色恐怖時期「告密」,那一定要在很近的時候,最早也要到李登輝時代晚期,因為你不可能在蔣經國或國民黨還牢牢控制言論的時代做這件事情。這麼巧,陳水扁一上台不久,他就發表了這篇文。

 

第二次,是2004年9月14日,發表在中國的《世紀中國》的〈惋惜〉一文。這麼巧,又是九月,又是總統大選年,陳水扁剛連任。

 

把時間往前推一點點,趙稀方在《中國圖書商報》上刊出〈視線之外的余光中〉的一文,什麼日期刊出的呢? 5月21日,陳水扁就職隔日,又這麼巧。

 

趙稀方是何人?北京中國社科院港臺文學所研究員,後來2007年來台擔任成大台文系客座教授,2012年來台擔任東華大學華文系客座教授,這我百度到的。

 

〈視線之外的余光中〉一文,就是余光中過世之後這幾天,被苦勞網轉載,然後在臉書被大量分享用來批判余光中的文章,苦勞網把這文章的名字改了,叫〈是誰將「余光中神話」推到了極端?〉,苦勞網現在的政治立場,大家都很清楚,還在這文章前加了一個很有趣編按,大家可以再重看一次。

 

這篇文章還有另一個名字,叫〈余光中——何许人也〉,豆瓣找到的,但沒寫實體是發表在哪,有趣的是,這個版本,有附上呂正惠的回信,稱呼趙稀方為「小趙」,而且回信日期註明為5月13 日 ,但八天後在《中國圖書商報》上刊出時,和幾天前在苦勞網被轉載時,都沒有附上呂正惠的這個部分。

 

〈視線之外的余光中〉一文,引了陳映真在2000年《聯合文學》9月號發表的《關於台灣「社會性質」的進一步討論》一文裡,講余光中告密的段落,並大批特批一輪。

 

余光中在三個多月後,在9月11日在《金羊網--羊城晚報》回應,就是〈向歷史自首?——溽暑答客四問〉一文,否認他有告密,而陳映真只花了不到三天的時間就發文回應他。這應該算是兩人,唯一一次針對「告密「事情的正面對決。

 

提醒一下讀者,2004年,是還沒有臉書等社群媒體或行動APP的年代,中國在六四之後才不過十五年,文化上台灣還沒這麼小,中國還沒這麼大。那年陳映真67歲,而余光中,已經77歲了。

 

〈向歷史自首?——溽暑答客四問〉一文,只有三千多字,但〈惋惜〉一文,有八千多字。

 

今人在臉書引述陳映真對余光中的攻撃,多出自〈惋惜〉一文。

 

〈惋惜〉一文預設讀者是(共產)中國讀者,所以用語,脈胳,所展現的意識形態,都符合中共官方的意識形態,和四年前〈關於台灣「社會性質」的進一步討論〉的中華民國在台灣的語境完全不同,大家可以比對。

 

文章其實有大量無關於余光中的部份,一開始就標籤陳芳明為台獨論者,然後展開他的論述:

 

我想把應該在結論中提出的、對於「余光中事件」的認識和立場先說一說。十九世紀中後,世界進入弱肉強食的現代帝國主義時代。包括臺灣在內的全中國淪爲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深淵。作爲這淪落的一個組成部份,一八九五年因甲午戰敗,臺灣島進一步淪爲日帝治下的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撇除殖民地臺灣在社會、政治、經濟上的殖民化傷害,日本據台之初,就百般壓抑漢族語文,把日語當作「國語」強加於島民,剝奪島民的民族母語,強迫島民以日語思想、書寫和創作。一九三七年日帝全面侵華,漢語和白話文遭到全面徹底的禁絕。一九四一年,日帝發動太平洋戰爭,在文學上強迫臺灣作家寫歌頌侵略戰爭,卑視自己民族的血統,煽動對「天皇」、「聖戰」,並誓死盡忠的作品,在臺灣新文學的心靈和精神上劃下至今猶未癒合的傷口。體現了這沈痛傷口的,不僅僅是表現了皇民歇斯底里的周金波、陳火泉等人的作品,也包括了表現面從腹背、猶疑、苦悶、自棄的龍瑛琮,和爲民族認同而在日帝侵華的非理世界中遭到敵人和同胞理不盡的傷害,猶疑、痛苦而終於在實踐中克服了被歪曲的歷史的吳濁流。

 

但時至今日,當韓國年輕學界(如金在湧教授)遲至今日才展開科學實證的研究,面對日占下朝鮮政治和文學歷史上的「親日」人物、行爲和作品時,海峽兩岸卻長期對這些問題視若無睹。不,在臺灣,反民族分離派甚至主張不以「中國人立場」處理日帝下「親日」問題,並且和日本右翼學界互相唱合,主張「皇民化」爲臺灣帶來了「第一個國語」,並謂以之構成政治和文學的「公共領域」,成長爲脫離中國的「臺灣民族主義」!於是傷口未見痊好,而且進一步糜爛、蓄膿。

  

一九二零年代初開始,中國人民在救亡、發展問題上開始了左右兩大傾向的探索。一九二七年四月蔣介石政變(清共大屠),左右分裂對峙。抗日戰爭中西安事變後,國共合作抗敵。一九四五年勝利,四六年國共內戰再起。在戰後世界冷戰體制形成過程中,美國介入我國內戰。一九四九年十月中共建政,國府撤台。翌年韓戰爆發,美國軍事介入海峽,中國隔海峽而分裂,依靠成爲美國遠東戰略前線自保。

 

就在這民族在外力介入下的分裂的傷口,臺灣建立了反共軍事獨裁,以自由、民主的名義,鼓勵極端的反共意識形態,煽動同族相仇、相疑、相殘的政治,建立可以無限上綱的反共國家安全體系。

 

在這「體系」下,二、三零年代以降至四零年代末的臺灣的和大陸的文學、哲學、社會科學被非法化。以國家安全爲名的密告、政治上的冤、假案泛濫,恨共、仇共的教育不知何時轉化爲對中國、中國人的醜詆、怨恨和對立。時至今日,這慘痛的民族傷口,因缺少反省、清理的條件,不但至今不曾痊好,而且一方面任人強加勒索性的昂貴軍購,把自已捆綁在別人的戰略前沿利益,一步步癡狂地走上危險的民族內戰。

 

然後招喚對日本的仇恨,還肯定文革:

 

一九四一年,日帝在太平洋戰區的侵略戰爭勢如破竹的態勢下,許多日本、甚至殖民地朝鮮的作家,包括曾是左翼反戰反帝的作家,大量、大面積向日本皇國體制傾倒、轉向(相形之下,臺灣的「皇民作家」不過二、三人),至今尚未能徹底清理。但是日本戰敗不久,日本人如大夢初醒,覺悟到自己民族所犯的不可置信的戰爭犯罪,(雖然有人懷疑此僅足以爲天皇和個別必須爲戰爭犯罪負責的人開脫其罪責)進步文壇喊出了「一億人懺悔」、「一億人慟哭」(按,日本人口總數時約一億人)的口號,清查在戰時中協贊軍國主義的文化人和作家的「戰爭責任」,引起廣泛爭論,認爲不清理作家的戰爭責任,無從在戰後重建新的、民主主義的日本文學。但五零年韓戰一聲炮響,日本和國際政局大變,往日的戰爭協力派(政客和財伐),爲反共反華戰略利益受到美國佔領當局的青睞,作家的戰爭責任清理運動,隨著美國佔領當局對左派的「軟肅清」而煙消雲散,至今成爲日本「戰後清理」的一個大漏洞,從中滋生今日日本右派政客、學人、文人縱橫日本的局面。

 

一個曾在少時背叛自己的階級,參加革命的大陸好友,對我絮絮切切地述說「文革」對她身心、思想、精神的強烈打擊;也告訴了我她花去了很長時間,很大的心力,才逐漸克服了思想障礙,超越了歷史加予的傷痕,重新清醒地拾回了信念,寬恕了惡待過她的人們。我們應該堅持「歷史主義」的態度,她說,歷史主義就是把人與事物擺回歷史原有的框架,去認識和評價,也要以今日經過歷史教育的自己的主體去回眸。涉及到自己,若認識到往日受限於歷史造成的極限、有所不足,就要反思,甚至表態,涉及他人,只要他人有反思或悔恨之情,就要學習包容和接納,以大局爲重。

 

然後才痛批余光中指其告密,污其人格,其批鬥余光中的篇幅,遠較四年前在台灣發表的那篇長得多。

 

但最後,還是以文化統戰余光中做結尾:

 

我會刊出我致余先生的二信,以示我自始對余先生的誠意與善意。與這封信一樣,除非被動,我不會主動公開任何擴大誤解的資料。拳拳此心,盼望余先生和兩岸關心的文化界能瞭解。但自我反省自有一個艱難、漫長的過程。我和廣大愛護余先生的大陸文壇應該等待,不讓事情往絕對性矛盾發展。

 

讓我們以文本論文本。我想和讀者朋友們討論,現在大家知道,陳映真對余光中告密的指控,出自於這樣的一篇文章,一半內容是批鬥余光中,一半內容是宣揚偽解殖真大中華民族主義反台獨,否定自由民主肯定文革,同一篇文章內的內容,同一個作者同一個時間寫的,你真的還覺得陳映真對余光中告密的指控可信?你真的可以做到選擇性的閱讀「啊偽解殖真大中華民族主義反台獨」是鬼扯沒關係,但「他說余光中有告密一定是真的!」?你真的可以接受這樣的文章裡頭對一個人毫無客觀實據的道德的指控嗎?

 

至於趙稀方的〈是誰將「余光中神話」推到了極端?〉,我想提醒的是,大家都知道,中共治下的中國,是沒有言論自由的國家,學者發表論文,無論出自被迫或自願,一定要符合中共的政治正確,不能踩到中共的紅線。

 

那這樣不是百分之百自由意志下寫出來的文章,你能照單全收嗎?

 

而且我真的必須要說,我沒念過文學院,做學術寫論文我不懂,但是在臉書這種公共社群媒體做論述,如果你要引用來自中國學者寫的文章,講台灣的事情,請非常非常小心,因為中國學者一定服從特定的觀點,選擇性地處理資料,而現在台灣媒體都在看臉書做新聞,也不查證或做深度挖掘,只說網友說如何如何,而這些中國觀點,就會隨著媒體放送到台灣社會,植入大眾的潛意識裡,反而模糊了台灣自己的歷史,記憶,甚至現狀。

 

台灣的本土派作家向陽和李敏勇寫文論他一生,都沒有提到什麼「告密」。(圖片取自中山大學余光中數位文學館)

 

另,在這臉書時代,很多人誤把維基當真理,維基一下,就好像是文學和歷史專家,忘了任何人都可以修改維基,所以只要操控維基的內容,就可以操弄輿論。而維基裡每一個條目,誰增修,增修了什麼內容,什麼時候增修,其實是查得到的。我查了一下,在「余光中」條目之下,「告密」和「鄉土文學論戰」被做連結為一件事,也不過是2011年的事情,更多細節,就有待大家研究了。

 

余光中過世,台灣的本土派作家向陽和李敏勇寫文論他一生,都沒有提到什麼「告密」。

 

陳映真在2010年成為中共治下的中國作家協會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去年死在北京。我想請問,寧願相信一個貴為中共作協名譽副主席,死在北京的作家所做的無實憑據的道德指控,也不願相信一個死在台灣高雄的作家的人格,這有合理嗎?

 

我不願做任何論斷,我只能盡量把脈絡展開,以上文內提到的文章,網上都找得到,我相信歷史自有公斷,社會自有公評。

 

我還想說,我願意花這麼多時間去找這些資料做這些功課寫這麼長一篇文,是因為即使我作為一個「外國人」,我仍願意選擇相信,台灣社會是有「公理」和「正義」,台灣人是「善良」和「厚道」的。

 

即使強權當前,願我們永遠都能一起,站在溫柔敦厚的那邊。(本文轉載自作者臉書

 

※作者為季風帶文化董事

 




 

 

【上報徵稿】

 

上報歡迎各界投書,來稿請寄至editor@upmedia.mg,並請附上真實姓名、聯絡方式與職業身分簡介。

上報現在有其它社群囉,一起加入新聞不漏接!社群連結

 



回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