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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戰那一天》消失的第一線:記者的故事(上)

楊美紅 2017年12月23日 07:00:00
那個年代,堅實的戰爭之中,是茫然的記者;虛幻的新聞之下,是蒙蔽的人心。(維基百科)

那個年代,堅實的戰爭之中,是茫然的記者;虛幻的新聞之下,是蒙蔽的人心。(維基百科)

葉榮鐘的戰地寂寞

 

一九四二年,林獻堂最親近的祕書、活躍臺灣文壇的葉榮鐘,此時身分是《興南新聞》臺中支局長。這家報社是由《臺灣新民報》改制而來,但立場已受到官方箝制,言論批判力大不如昔。九月二十七日這一天,他帶著小孩到臺中市區觀看日軍由菲律賓押解而來的美國戰俘:

 

比島之「米國捕虜」入中,天未曉,大道上絡繹不絕,人聲囂然,驚醒貫兒。五時半率貫兒往觀,驛頭廣場至南臺中大路上早已擁擠不開,真有傾街動巷之概,久候不至甚覺厭倦。至七時許始見蓬頭垢面衣服不全之捕虜被帶劍之兵士押解,在人海中通過……。

 

這群美國人在太平洋戰場上被敵軍和命運俘虜,輾轉由菲律賓來到臺灣,圍觀的葉榮鐘也將在三個多月後受同一場戰爭影響,被迫接受日軍徵用前往馬尼拉,擔任《大阪每日新聞》特派員及馬尼拉新聞社《華僑日報》編輯次長,身兼二職在當地工作了一年多。他的弟弟亦捲入慘烈戰火中,徵調去遙遠的索羅門群島(位於澳洲東北方),身陷毒蛇猛獸橫行的沼澤叢林,哀哀求生。

 

故事要從日本軍隊一九四二年開始進攻美國殖民地菲律賓說起。

 

日本一月二日占領菲律賓馬尼拉之後,軍方委由《大阪每日新聞》派員經營當地的新聞。《大阪每日新聞》隨即在馬尼拉成立「馬尼拉新聞社」,發行日文、英文、菲文三種報刊,還想創立華文報紙,於是找上臺灣人唯一自主辦報的《臺灣新民報》尋求支援。

 

《大阪每日新聞》與《臺灣新民報》有什麼淵源?何以找上門來?原來林獻堂等人在一九三一年計劃要將《臺灣新民報》週刊轉型為日刊之際,就是透過在《大阪每日新聞》任職的吳三連牽線,由大阪每日新聞社指導裝置輪轉印刷機、操作鑄字機、排列鉛字架等。所以當《大阪每日新聞》開口要求協助在馬尼拉創刊《華僑日報》,葉榮鐘的名字就此浮現。

 

經與灌老(按:林獻堂)、老羅(按:羅萬俥)斟酌的結果,大家同意請你到馬尼拉去幫忙。而且現在社中漢文日文都拿得起的,除你以外更無第二人,所以這次非老弟勉任其難不可。

 

葉榮鐘萬萬沒想到人生會有馬尼拉這一段。報社總經理兼主筆林呈祿積極勸進,強調葉榮鐘的才華、期盼為報社著想。然而,要在戰時遠離親人又談何容易,葉榮鐘百般不願,「一直推辭到最後無辭可託時,仍是藉詞拖延,盡量躲賴。」一九四三年二月,臺灣軍司令部來了一封電報,說已安排機位,催促葉榮鐘赴菲。

 

「不願意去也非去不可了!」葉榮鐘只好打包赴菲,原本安排的二月十日東京出發的「社機」卻苦等不來,最後甚至搭著軍機匆忙飛去。臨時徵調前往南方的記者,離鄉背井的心情甚是苦悶,但畢竟不是戰場前線,報社雖然事務忙碌,他也力圖生活安穩。(上圖:1931年04月26日,葉榮鐘先生與施纖纖女士結婚照。

 

馬尼拉。三月。葉榮鐘寫給好友莊垂勝的信裡,抱怨著物價漲勢凶猛:

 

當地物價日貴一日,貨物亦日少一日。將來必至如上海,一物非以十百圓起碼不可得也。……比戰前皆貴五倍至十倍矣。……此間物價最凶者莫如布類與雪文(按:肥皂)、菸草之類。

 

戰場黑市,物資交換中心,叨叨絮絮錙銖必較已是必須,沒什麼比生活的苦難更為實際,更能表現戰地資源與人心之耗費與衰竭。物資通膨、黑市交易,故鄉臺灣亦如是。

 

轉眼進入六月,馬尼拉有雨。

 

此地雨季將到,夜來時有驟雨忽涼,令人心身為之一快。戰後豹酒(按:泊來酒)價昂。威斯幾每瓶非五、七十比不能入手。……公餘回寓,於疲倦無聊之際常思獨酌無已,乃購得土製五加皮,每小瓶一比八十仙,用以騙嘴也。……

 

獨身赴任的記者面對戰地異域,僅能藉酒獨酌以消解精神苦悶。他不再寫日記,卻盼望遠從臺灣而來的信。

 

「吾兄書已接到,微嫌篇幅短少,未足饜我欲望也。」諸此種種寂寞,流露在字眼行間,戰火正熾,或勝或敗皆無謂,唯人心寂寥。新聞版面上的文字如陌生之地獄,場面喧囂且空無,而撫慰人心的家書,倉促寫就,怎麼也看不夠。

 

葉榮鐘弟弟葉金坤也跟他一樣被徵用。只是,葉金坤搭乘的運輸輪停泊在馬尼拉港外時,葉榮鐘雖已在馬尼拉新聞社工作,但同在馬尼拉的兩人,緣慳一面,竟是一輩子的憾事。

 

葉金坤遠赴澳洲東北方的瓜達康納爾島(Guadalcanal),美日兩軍的浴血激戰場。美軍一九四二年八月七日猛攻瓜達康納爾島,激烈的叢林交戰,日軍補給線切斷,饑餓與死亡讓瓜島成餓島,日軍此役傷亡極大。這一役失利,是日本繼中途島戰役之後,在太平洋戰場的再次重大挫敗。

 

孤島逢難,葉金坤不幸病歿於島上森林。葉榮鐘想起那次南方海港的錯過,「至今思之猶有餘恨」。

 

戰爭,使殖民地臺灣緊緊鏈結母國日本,成為犧牲的共同體。葉榮鐘的憾恨,是臺灣家庭面臨骨肉離散最恆常的悲嘆。生死難測,戰亂無常。

 

儘管日本戰事已居劣勢,然而新聞媒體做為國家宣傳戰機器,真實戰況必須精心處理,報喜不能報憂。例如,日軍聯合艦隊總司令山本五十六死於一九四三年四月十八日,消息始終對外封鎖。日本當局拖到五月二十一日才公布他的死訊,朝野震撼,林獻堂也說,「聞之頗為愕然」。

 

令人愕然的事情不斷發生,新聞持續封鎖。美軍在太平洋戰場的反擊一路勢如破竹。

 

一九四三年五月底,日軍在阿留申群島陸續慘遭美軍痛擊,然而日本的新聞仍在報導日軍一九四二年底瓜達康納爾島戰役擊沉美軍航母艦、巡洋艦的事蹟,彷彿勝利就在不遠處。報喜不報憂的宣傳戰,為日本軍民構築一道堅強的心理防線。林獻堂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十一日日記,寫著:「連日報道ソロボ〔モ〕ン之戰爭(此即後世稱為瓜達康納爾島攻防戰一役,日本企圖守住建有機場的瓜達康納爾島,但日軍戰敗),擊沉米國(美國)之航母艦、巡洋艦、驅逐艦十數隻,飛機數十臺,若然米國之敗,當在不遠矣。」

 

堅實的戰爭之中,是茫然的記者;虛幻的新聞之下,是蒙蔽的人心。…待續

 

※本文摘錄自《終戰那一天:臺灣戰爭世代的故事》第四章-消息的第一線:記者的故事/衛城出版社出版/本文作者為台南人,在台南念書、工作、養狗。曾任媒體記者、編輯,現兼職博士生。

關鍵字: 日治 終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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