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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傳真:致我們終將逝去的「棟篤笑」

新奇士 2018年05月06日 00:00:00
黃子華是華人圈裡第一位從西方引進Stand-up Comedy的人,他的「棟篤笑」即是對強權的戲言戲語,也是邊緣族裔對不公的憤世笑駡。(維基百科)

黃子華是華人圈裡第一位從西方引進Stand-up Comedy的人,他的「棟篤笑」即是對強權的戲言戲語,也是邊緣族裔對不公的憤世笑駡。(維基百科)

買到黃子華棟篤笑的票了嗎?這是最近香港及其周邊以粵語為母語地區的年輕人中熱門的話題。聽聞還有中國內陸的粉絲專程從西安,北京,武漢等地請假趕去香港連夜排隊等票銷售,而香港媒體則針對今次賣票衍生的黃牛票與自由經濟討論紛紛,不得不說,在港式流行文化已式微的今天,黃子華今次的show,他退隱棟篤笑的《金盤啷口》(意指金盆洗手),與末世,開到荼蘼等隱喻是離不開的了。

 

筆者今年聽到黃子華將開最後一次棟篤笑這消息時,帶著些許傷感兼好奇,像他那麼徹底幽默的talk show之王會否在告別場落俗套流淚?又或如他前兩年在香港某網臺上所講的,做一次力圖抓住香港如今所處身大形勢的show,而對現實,好陌生的香港,真情流露的他已完全笑唔出(笑不出)。

 

講到黃子華棟篤笑在香港及其內地操粵語地區的被接受史,這是一個相當吸引人的文化研究,筆者在此不自量力簡說一下。黃與周星馳一樣,這兩位被喻為香港最搞笑的人,其作品都發跡於六四後人心苦悶的香港社會。香港人獻給所謂民主理想(其實也是民族主義的大爆發,詳見梁文道先生評論六四的相關文章)的初夜被坦克碾壓過後,面臨著九七主權移交(回歸?)的大限,那種壓抑與人心惶惶,實在需要通過某些娛樂管道去發洩。

 

看回周星馳90年代中前期的成名之作,不難發現甚多諷刺解放軍和大陸公安的地方(其中以《國產淩淩漆》為盛),而小人物挑戰橫行無忌的權勢的劇情安排(經典如《九品芝麻官》),更何嘗不是另香港人可以代入現實政治,戲謔來自北方的中共政權一番。黃子華的棟篤笑亦是。

 

對強權的戲言戲語

 

作為華人圈裡第一位從西方引進Stand-up Comedy並創其名棟篤笑(類似中國大陸的單口相聲,臺灣的獨角喜劇,日本傳統的落語)的他,一定深知這種表演方式源於西方在未有電影院的五、六十年代裡,尤其小數族群在城市周邊近郊的平民住宅區,普羅百姓只得往廉價酒吧裡泡,慢慢結集而來的小眾表演(可參考John Limon 2000, Stand-up Comedy in Theory, or, Abjection in America)──那會是有色人種對強權的戲言戲語,也可以是邊緣族裔對不公的憤世笑駡。

 

恰巧的是,黃子華人生的第一場棟篤笑演出《娛樂圈血淚史》,講的就是他在演藝圈摸爬打滾十年的辛酸歷程,剛好對應了上述所講Stand-up Comedy所代表著的弱勢文化的反動。而於今仍為不少香港人津津樂道的,莫過於他從1990年《娛樂圈血淚史》開始,《色情家庭》,《跟住去邊度》,《末世財神》,直至1997年的政治神作《秋前算帳》,裡面有生動剖析中國與香港的時勢——大陸要收回香港「阿媽標仔心,誰來俾贖金?」「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換言之,就是沒社會主義特色的社會主義。」「當前誰破壞中國的穩定誰就是我們的敵人。換言之,那些搞民主的人就是我們的敵人。他們實在不知道,中國美國英國法國大家都是一大公司,英美法是上市公司,人民是有股份的,而中國是共產黨的家族生意,這是很有理由的。

 

因為中國是共產黨打江山打出來的,為人民服務?你見過有哪個黑社會爭完地盤說聲為你服務?醒(送)你一刀不加收一蚊服務費還差不多。」更一語道破香港人對被強加身份認同的反感——「在香港講愛國,最大的罪名不是虛偽,是肉麻。」

 

當然,還少不了嘲笑李鵬的低能和鄧小平的睾丸等今天看起來不可思議的大膽之舉,相信這些都構成了香港人九十年代難得愉快放鬆一刻的文化記憶(筆者以上所筆述表達,可能真的達不到他那種抵死的自然語速與滑稽內容並行所呈現的十分之一精彩)。

 

宅心仁厚的自由主義笑匠

 

從九七主權移交前的《秋前算帳》開始,九九年的《拾下拾下》,到2003年非典期間的《冇炭用》,雖然仍有不少篇幅講政治,但明顯只限於香港內政,「比法輪功更大的組織」可能已是當中對中國大陸最大的提及了。往後,2006年《兒童不宜》,2007年《越大獲越快樂》,2009年《嘩眾取寵》,2010《娛樂圈血淚史2》,幾乎都是直面人生存的荒謬,調弄香港社會的常態,很少再涉及時事政治。

 

也是隨著中港矛盾的深化,對香港政制爭議的加大,黃子華在2012年《洗燥》裡才又回歸了一些例如當年的反國教,反日情緒,某些大陸遊客在香港的醜態等迫切的社會議題。到上一次2014年香港雨傘運動期間的《唔黐線唔正常》,及時補上仍不失功力的政治show,雖只有二十多分鐘,但戲笑之餘對香港人溫情理性的勸告,這位宅心仁厚的自由主義笑匠依然令人不能不拍爛手掌。

 

可能對於很多香港人來說,九七主權移交前他聲稱如果這時候不講政治就沒必要做的棟篤笑《秋前算帳》是公認的巔峰之作,但對中國大陸操粵語地區喜歡黃子華棟篤笑的年輕人來講,卻未必是。要知道,黃子華棟篤笑在中國大陸粵語區的流行,很大程度上也得助於近十年網路視頻資源的發達流傳(在中國幾乎都為盜版),雖然黃曾在2009年就開始來香港周邊的廣州佛山演出。

 

與香港一樣的是,黃子華棟篤笑近年在中國大陸粵語區的受歡迎程度可謂上至大學教授,白領中產,下至底層勞工,苦讀學生(當然,與香港些許不同的是,大陸粵語區中年以上的人們大都尚未能接受)。關鍵在於人們真的覺得搞笑徹底,雖然有些香港事物聽不懂,但都市生活,買樓失戀等普遍話題勾起共鳴。

 

反諷哲學作品就此誕生

 

黃子華是讀哲學的,他每一個show往往都不缺一定的完整度,對人間百態的體察,然後抽其邏輯不斷再描述,圍繞著大問題層層推進發問,配合粵語獨有的鬼馬盞意,一出雅俗共賞的私人反諷哲學作品就此誕生。喜愛薩特的他可能怎麼也想不到,如今作為普世價值尚未生根的中國大陸,人們已經迫不得已地享用起他的存在主義大餐了,通過對主流的擱置與顛覆,緩解同樣的社會壓力,估計神州大地以後會有更多人青睞他的棟篤笑。

 

不過,值得一提的莫過於他在大陸粵語區《兒童不宜》往後的作品紅起後,一些香港年輕人,評論家卻認為黃子華近年的作品內容上較保守,漸漸失去了社會批判性。不得不說,這又是與周星馳電影《大話西遊》被中國內陸地區率先接受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香港近年越來越政治化的環境下,香港人也許翻回黃子華九十年代的棟篤笑,感歎當年的嬉笑如今已成現實,溫水煮蛙只剩未放蕪茜(意指很快被成功食用);而另一邊廂,對於不少中國大陸粵語區喜歡他作品的人來講,可能依然未看過《秋前算帳》,未看過他嘲諷中國國家領導人,未看過他對香港人國民身份的反諷質問,不能理解他為何對雨傘運動(大陸一般稱占中)動情,這些這些,有可能是因兩地資訊不對等造成,也有可能是價值觀。

 

為何筆者本文著重講棟篤笑裡的政治?眾所周知,政治與性,是此類表演永恆的主題。而黃子華棟篤笑裡的政治,不單單是對權貴的嘲諷,更是一種徹底以存在主義看待荒謬俗世的堅持。比如他也質疑六四期間一百萬香港人上街聲援是否就代表人人都有股熱誠,可能那天不過碰巧沒有馬跑罷了;學生遊行不過逛街不買東西罷了,如果一邊遊行一邊問「阿嬸,柳丁怎麼賣啊」便不算遊行了;知不知道六四時學生犯的最大錯誤是什麼?是不知道自己多麼受重視啊。

 

不斷解構,用妙語連珠帶動觀眾透過想像力對世事一一反省,在香港這個大半隻腳已步入現代文明的社會,也許達到了近似哲學家Richard Rorty所稱自由主義的希望——拋棄或至少質疑終極語彙所建立的超穩定的文明價值,代之以永遠流動的私人反諷。

 

 

幽默的力量是強權無法捉摸的

 

借用鄧正健先生文章裡所講,同是不甘固守娛樂圈俗流的有識之士,黃子華不像杜汶澤或黃秋生這類關鍵意見領袖(KOL)那般敢於直言,也不像何韻詩或黃耀明這類直接行動者一樣走在抗爭前線。氣質上,黃子華更像一個沉思的知識份子,一個熱愛智慧的人(philosophos),不斷針對我們早已習以為常的社會體制和習見打爛沙盤問到篤。「黃子華棟篤笑也許告訴我們,幽默的作用,既不必然在於針貶時政嘲笑權貴,也不必然在於鞏固主流價值,幽默也應該用於旁敲側擊地喚醒人的集體意識,然後將批判和反擊留給別人去做。劍拔弩張的對抗姿態,實在不是幽默所能承當的。學習跟政治保持幽默的距離,是黃子華借棟篤笑帶給我們的美感教育。」

 

然而今天,北望神州,內涵段子被叫停,時不時傳來郭德綱被封殺的消息,像黃子華棟篤笑這樣的後現代幽默,如果正面遇上這樣一個前現代的,時時建構新時代偉大復興等宏大敘事的國家機器,結果可能就如黑格爾的中國學生熊偉先生在49年後的遭遇一般——「存在主義哲學,是西方20世紀哲學的一個新流派,我們應該一邊學習,一邊加以批判。」「棟篤笑是淫穢,庸俗,不愛國的廣東相聲,應該加以改成健康,進步的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地方節目。」

 

事實上,對中國相聲歷史略知一二的朋友都知道中共建政後對傳統相聲的改革,可謂極權制度下文化清洗的典範。根據林培瑞教授的研究,1950年初侯寶林,於世德,以及作家老舍等相聲演員和文化人帶頭成立了「相聲改進小組」,目的在於去除舊社會政治不正確的內容,創作適應和歌頌新社會的,健康進步的相聲。抗美援朝期間的《紙老虎》《如此美國》當屬其中。

 

值得一提的是,也許幽默的力量是強權無法捉摸的,像本來用意諷刺美國勞資矛盾,電梯工人罷工導致人們坐了三個小時的電梯還沒到頂樓,無意中卻另觀眾記得了美國摩天大樓高得難以想像。段子《西行漫記》本應歌頌漢藏同胞之間建立的親情紐帶,但他的玩笑卻建立在對藏族人的輕視與貶低上。

 

再往後的相聲《買猴》,今天中國大陸仍沿用馬大哈這代名詞的原典出處,作者何遲不過善意地諷刺了一下人們工作的慵懶,不認真,當時尚屬人民內部矛盾,但好景不長,神經過分緊張的意識形態專家們開始了對此劇的圍剿——《買猴》中的幽默的確相當程度上建立於新社會的弱點之上,那些問題舊社會或者沒有,或者已經存在但在今天看來更為嚴重。

 

先學會保持幽默的美感距離

 

主人公馬大哈似乎對公共財產漠不關心;負責採購的某同志好像是集權體制下的走卒......作者終於1957年反右運動中被打成右派,數次進出勞改營22年。從個別案例可想而知,在中共治下去介入社會的諷刺可謂是在雞蛋上跳舞。

 

回到今天的香港社會,受中國政治高壓和極左思潮回潮影響,喊結束一黨專政將會被DQ議員資格,出動國家機器操縱選舉,二十三條立法箭在弦上,西環已完全架空特首權力,年輕人尋求自決的聲音備受打壓,傳統媒體的幾乎全面染紅,輿論的自我審查不斷,員警的政治中立消失殆盡,法治的被侵蝕,被配合大陸發展藍圖產生的基建腐敗,官商鄉黑依舊,政府的政策傾斜大財團依舊,中資的比例越來越高......我們見到今次黃子華棟篤笑宣傳上的「不設巡迴,香港玩嗮」,大概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萬分期待這講盡政治的告別之作。

 

或許我們很多人都在推測這次他會不會勇敢地講一些關於小熊維尼,胖虎的笑話,而筆者覺得,在這嚴峻的大時勢下講笑,一個人間已笑不出的土壤裡講笑,何嘗不是殘忍的演出。

 

但筆者也對黃子華有信心,就像筆者初次看完《天安門》紀錄片再看一次《秋前算帳》後的感覺一樣,對如此沉重的歷史悲劇的精彩反諷演繹,令筆者知道有深度的幽默背後,其實亦不失一種以散發式想像力為媒介,對普世多維度的關懷。黃子華的棟篤笑生涯即將逝去,香港,這個借來的時間,借來的空間大概亦複如是。作為不能為其直接抗爭者,能做的也許就是像棟篤笑帶給我們的,誠實地直視我們的欲望與不足,面對殘酷的社會現實,先學會保持一段幽默的美感距離,我笑故我在。(參閱並引用文章:黃子華用什麼療愈了香港?港式幽默男神成長史/鄧正健 棟篤已死?/陳嘉銘)

 

※作者為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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