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韓 下一步》(上)—害怕衝突的人 我建議不要碰北韓議題

每個人對於北韓議題都有自己的既定看法。理性分辨脈絡的態度,常常會被粗暴地拒絕。許多人一看到北韓就是只看到非黑即白的對立。(北韓人民/美聯社)

每個人對於北韓議題都有自己的既定看法。理性分辨脈絡的態度,常常會被粗暴地拒絕。許多人一看到北韓就是只看到非黑即白的對立。(北韓人民/美聯社)

以兩德與兩韓分裂情況的不同、人民往來與資訊交流的不對等,以及北韓與東德的懸殊落差等因素,來解析兩韓統一的困境,比南韓人一廂情願地期待統一而到德國取經,提供了更務實的觀察。——知韓文化協會執行長朱立熙

 

1991年10月7日,我和五位同學一起搭飛機從柏林飛往平壤,平壤是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就是我們熟知的北韓——的首都。這天剛好也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東德)的42週年國慶日。談到這個國慶日,我們談天說笑揶揄起來,因為這個德意志民主共和國一年前已經從地表消失了。

 

此時全世界只剩下幾個社會主義國家,而我現在正要起飛前往少數僅存之一的國家,感覺非常奇特。現在回想起來,這趟飛行就是我與北韓結下不解之緣的開端。
 

我起飛這一天的整整兩年前,也就是1989年的10月7日,東柏林出現一場人民集會,最後在官方暴力打壓下收場。兩天之後,也就是1989年10月9日,在我的家鄉萊比錫湧出10萬居民在街頭抗議,當時還沒有辦法預料那天的場面會有怎樣的後果,我們萬萬沒料到,那天的集會居然沒有引發國家的進一步行動。

 

這些上街的民眾真的比我更勇敢和更聰慧。我那時候才剛剛領悟到,真正的問題在於系統本身,而不是這個系統的所做所為。但是當時上街頭的人已經開始採取行動了。很遺憾,德國統一的紀念日沒有選擇10月7日這一天來紀念那群英勇睿智的民眾。

 

我們是人民到我們是一個民族
 

星期一的萊比錫萬人示威遊行算是為早已經腦殘很久的東德政權敲起了最後的喪鐘。一個星期之後,東德強人何內克也丢了官,再過三個星期,柏林圍牆倒塌了。民眾高喊的口號從「我們是人民!」(Wir sind das Volk!)轉變成「我們是一個民族!」

 

1990年3月當時的衛星政黨德國基督教民主聯盟贏得人民議會選舉,到了6月的時候,政客協商時承諾的貨幣西德馬克也終於進來了。1990年10月3日,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正式結束,成為歷史中的一頁。回想起來,這段轉變歷程要形容說是驚天動魄還只是低調的說法,連我自己都萬萬沒有料到會出現這樣的變動,即使我是東德長大的居民,非常熟悉東德的內幕。所以我一直到今天,對於任何關於北韓近期未來的預測,都抱持非常保留的態度。

 

我在1990年的秋天開始於柏林的洪堡大學進修韓國研究。本來我的興趣是在充滿活力、積極發展的南韓。我很幸運在修課時有機會遇到一位舉世知名的北韓專家,接受她的親自指導。賀兒嘉.皮希特是韓國研究學系的教授,熟知北韓事務,有自己第一手的觀察,甚至對北韓高層領導階級也有相當的瞭解。她把對於北韓的見解傳承給學生,程度之深刻少有其他學者可以相比。

 

但是她客觀批判的態度不爲平壤所接受,所以平壤很快就禁止她入境北韓。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把「禁止入境」這件事情當作一種榮譽,我自己也曾經兩次受到禁止入境的待遇。
 

「轉型」之後接下來的那一段時間,是一段非常奇特的歷史。例如,一直到1993年,我們都還有一位北韓來的語言講師朴先生。他和他的夫人和兩位女兒之中的一位住在東柏林的公寓建築裡面,另外一位女兒基於「安全」的理由,被要求留在北韓。

 

千載難逢的幸運奇緣

 

朴先生甚至有一次邀請我們去他家用餐。他並不屬於支持改革的陣營。當時可以看得出來,他很用力強制自己去忽略正在他周遭發生的巨變。對於這位聰慧的男人而言,這種壓抑的掙扎想必是很大的折磨。從這位先生的身上,我也學到很多關於北韓的知識。
 

經過一年在德國的密集課程之後,我已經準備好了去韓國讀大學。當然我原本希望到南韓。但是那個時候出現了一個機會,是來自母校洪堡大學和在北韓的合作單位之間的交流協議。令人訝異的是,這個交流協議在德國統一之後居然還有效力。

 

德國學術交流資訊中心準備提供一筆對我而言幾乎是天價的優渥獎學金來支持我的海外交流學業,我的教授也幫我弄到了簽證。就這樣促成了我到金日成大學學習幾個月的韓語。坦白說,在那時候,我一直將這次海外交換的機會看作是項錯誤的决定。沒想到今天回顧起來,反而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幸運奇緣。

 

一抵達北韓對我就是很大的震撼。從來沒有人幫助我先做好心理準備來面對北韓。連我自己也沒有積極求問。為什麼?大概我心裡自忖,我最起碼是了解社會主義的。除了我自己是在東德長大之外,我還因為父親的海外研究交流計畫的機會,在1970年間有將近5年的時間在蘇聯度過。不過,北韓跟我過去的體驗完全不同。

 

我本來以為1991年這一趟飛往平壤的旅程,是我回到我過去記憶的旅程。我完全錯了。這趟旅程把我帶入一個既陌生又詭異,而且很快就讓人灰心喪志的超現實世界。
 

當時我很快就下了這樣的判斷:北韓絕對活不過6個月。北韓的經濟顯然已經病入膏肓,放眼當時世界,社會主義國家像骨牌般一個接著一個垮台瓦解。北韓應該就是下一張骨牌,崩垮的時間指日可待。當時許多赫赫有名的專家,都像我一樣做出錯誤的預測。今天想起來我還可以稍微自我安慰一下。從那個時候起一直到現在,每隔一段時間,總是會聽到有人又提出北韓即將崩解的預測。

 

我並不是客觀書寫北韓
 

我從那時候開始就下決心要來了解這個國家。這個了解的過程還持續進行中,尚未結束。我常常用一句恩師皮希特的話來提醒自己:想要寫作一本關於北韓的書,那麼至少要在那個國家實地旅行兩個禮拜,或者要研究這個題材20年以上。 這句話我當時覺得太誇張了。現在我已經研究這個題材將近四分之一世紀,我才開始動手寫這本書。
 

現在我是維也納大學的教授,也是這所大學裡面東亞研究中心的主任。這個安穩的職位提供了一項難得的特權:讓我有機會針對有爭議性的議題毫無顧忌地發表我的看法,不用顧及外界的褒貶。我很高興我的意見可以被人聽到,不過有些時候,想到因為我的發言而來的責任,我也會感到惶恐。

 

我的文章和我的訪談發表在南德日報,也會出現在畫報上。我也對卸任國家元首組織的團體,包括美國前總統卡特在內的「長老團」提供諮詢,自己也是世界經濟論壇的會員,不同的國家政府也會來徵詢我意見。2013年9月法蘭克福匯報將我列入50位德國最重要的經濟學家名單裡面。這些認可大都歸功於我在北韓研究上的投入。我也常與北韓和南韓的官方單位對話。

 

一本書可以成就很多,但是一本書仍然有許多侷限。我們也要誠實地問自己,是否有辦法說明介紹「一個國家」到令人滿意的程度。即使嘗試「介紹」自己的祖國,我們也很快就會遇到難以克服的侷限,即便這個時候沒有語言的隔閡,數據和資訊也都容易取得,研究工作上也沒有太多限制。

 

由百萬人口以上組成的社會,實在太多元太複雜了。這樣推論下去,如果對北韓這個主題還會期待能夠找出一個完美而且非常客觀的最終定論,這個期待也未免太不實際。
 

所以,這是一本非常個人的作品,內容主要是來自我的經驗和觀點。為了展現這個特色,我特別選擇我自己的故事為開端,書寫方式也選擇了一般學者很少用到的第一人稱敘述。我並不是客觀書寫北韓是如何,而是在寫北韓留給我的印象。這本書的素材主要來自於融入我個人色彩的知識,而知識的養分就是來自於我的教育和經驗。


身為一個作者,我所體驗的「真實存在的社會主義」,不只是來自於政治正確的記錄文件,也不只是來自於或多或少帶有娛樂性質的劇情片而已。因此,我不只是對任何關於北韓未來的預測非常小心,對於那些關於北韓人民生活的輕率評論也非常謹慎。
 

我也從朝鮮學家和區域研究者的角度來寫作這本書。我研究了朝鮮半島的歷史、文學、政治、經濟和社會,我可以直接閱讀韓文文獻,直接與民眾交談。這對研究像北韓這樣一個國家非常有幫助:北韓相關的資料,除了那些出自極端擁護北韓立場,或者極端反對北韓立場的「資訊」之外,其他以西方語言記錄下來而又具備使用價值的數據就很少了。

 

一看到北韓就是只看到非黑即白
 

我的經濟學專業是徹底西方式的訓練,這也影響我對北韓的觀察。維納.帕夏是少數早期就注意到東亞對於經濟學的重要,也投入研究的德國經濟學者。我是帕夏的學生,因此我也抱持研究必須考量制度脈絡的觀點。我認為,只有當我們對於經濟發展背後所浮現的政治和社會環境的歷史脈絡的深度和廣度有一定的瞭解時,我們才能對經濟的發展歷程有所掌握。

 

還有一點,我在過去20年間定期造訪北韓,最近一次是2013年9月。我在北韓的身分是學生,是歐盟代表團的成員,既是學者也是觀光客。這樣的造訪通常短暫而且也單向。西方訪客無法在這個國家裡面自由行動,也無法與居民自由溝通。不過這也並不表示行動和溝通完全不可能。我們需要有高度的挫折容忍力和無比的耐心。北韓並不容易對外人開放,也不是立即開放;只要有耐心的嘗試去接近,最後還是會有收穫。
 

害怕衝突的人,我會建議不要碰北韓的議題。這個議題容易激發情緒的衝動。我常常在活動中被批評,甚至更惡劣的是在網路討論群組裡面被匿名的貼文攻擊。2006年我在布魯塞爾的歐洲議會的公聽會上面發言提到北韓2002年開始的改革和引發的效應,當時觀眾群中有一位美國民眾情緒非常激動地對我咆哮:「你根本不懂共產主義!」北韓的情況持續在轉型變動中,這個變動本身就反駁了那位觀眾先入為主的成見。這也提醒我們,那些希望從北韓外部導入政權移轉的要求,其實是大有問題。
 

但是,意識形態另一邊陣營的人也對我有怨言。2004年1月我在漢堡的一場演講之後,一個擁護北韓政權的組織咄咄逼人地教訓我:為什麼我沒有提及這個或那個的成就,最重要的,也是讓我印象深刻的,他們攻擊我質疑北韓領導階層的成就,他們說:「你根本不了解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如果要對北韓的議題發言,最好是有非常厚臉皮的功力,不管政治立場如何,也不管實際的知識程度如何,好像每個人對於北韓議題都有自己的既定看法。理性分辨脈絡的態度,常常會被粗暴地拒絕。許多人一看到北韓就是只看到非黑即白的對立。

 

北韓還是屹立不搖
 

我常常反問,為什麼一旦碰觸北韓,務實理性的討論就這樣困難?這世界的其地方也出現過極度誇張的獨裁者和軍事強人,其他地方也看到踐踏人權的悲劇,其他地方也有兒童在饑荒中受苦。情緒性的討論對北韓的狀況沒有幫助。為什麼一遇到北韓,我們就出現這些自認為不需要再斟酌修正的既定成見呢?

 

也許我們就是需要一個「他者」,然後才能夠定義我們自己。對我們歐洲人來說,數百年來,亞洲就是扮演這個「他者」的角色,大家可以去參考薩伊德的著作。其中媒體也扮演重要的角色。北韓的視覺呈現本身就有吸引人的魅力。當一個接著一個的誇張圖象連續出現之後,誇張的也變成了正常。

 

一飛沖天的火箭,身材臃腫、髮型誇張怪異的領導人,踢著正步前進的軍人,還有那些聚焦模糊,號稱呈現北韓荒涼日常生活景象的所謂「真實的」的相片,這些視覺圖像在媒體上不斷地重複出現,日積月累後觀眾就可以輕易辨識出來,成為這個國家的一種品牌形象。

 

還有,北韓在我們日常生活中並不缺席,在各式各樣的媒體甚至八卦報紙都可以看到。讓我們想想,北韓的版圖不大,而且距離歐洲非常遙遠,能夠造成今天這樣的景觀,實在非常奇特。
 

這些誇張的媒體曝光度也許有這個背後原因:北韓的政權領導者一直到現在,至少在名義上還是固執地堅持某種政治意識形態,而這樣的意識形態在我們這邊,早就鎖進歷史的檔案庫了。更重要的是,北韓打造核子武器,挑戰美國強權。北韓體系仍然堅持原狀,拒絕像東德一樣倒台崩解,也拒絕跟隨中國和越南的腳步進行體制改革。北韓這個國家,根本就沒有理由存在才對。
 

但是北韓還是屹立不搖。北韓還存活著,這點令人困惑,不過也是個事實。在這本書裡我嘗試從不同的角度來說明這個事實,希望能夠呈現背後的複雜脈絡。我不期待大家贊同我的看法,我只希望能夠鼓勵大家進行理性務實的討論。無論如何,我們現在已經無法忽略這個國家和其內部的情況,這不僅是當前地域政治議題的迫切需要,也是我們的道德使命。
 

陸迪格.法蘭克寫於2014年6月維也納

 

※作者為德語區最權威的北韓研究學者。1969年出生於萊比錫,身分為經濟學家、東亞研究學者,專門研究北韓/本文摘自《北韓,下一步?!——國際經濟學家所觀察的北韓現況與未來》一書前言/商周出版

關鍵字: 北韓 德國 兩德 兩韓



 

 

【上報徵稿】

 

上報歡迎各界投書,來稿請寄至editor@upmedia.mg,並請附上真實姓名、聯絡方式與職業身分簡介。

上報現在有其它社群囉,一起加入新聞不漏接!社群連結

 



回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