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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發明的蹴鞠 真的是現代足球的祖先嗎?

大衛.哥德布拉特 2018年06月24日 18:00:00
蹴鞠(圖片取自捷克文版維基百科)

蹴鞠(圖片取自捷克文版維基百科)

足球跟這世界一樣古老……人類一直都在踢球,只是形式不盡相同,從最原始的踢著一顆球到處跑,演變至今日的足球賽事。
—前國際足總主席,塞普.布拉特(Sepp Blatter, 1936-)

 

是這樣嗎?人類一直都在踢球?原諒國際足總主席的誇飾法,別把他的話當真。要踢足球,最少還需要兩條腿。兩足原人(bipedal hominids)出現,人類的雙足與雙手充分分化,可以捉、踢、接、拋,不再只會用四掌扒抓,這大約是兩百萬年前的事。世界比這更古老一些。那球呢?原諒布拉特也沒有用心考證考古學文獻,目前沒有證據顯示西元前兩千年以前,存在過可以踢的人工製作球體。古埃及人用針線縫製的球可能有人踢過,但象形文字和壁畫紀錄只看得出球當時用於拋擲。

 

的確,人類更早以前就會踢水果和葫蘆,無聊時也會踢石頭和小石子,甚至可能會踢骷髏頭,或是任何大自然給的偏近球形的物體。人當然會這樣做,這一連串動作太吸引人了:發現一個球體,想像它在空中劃出的拋物線,調整身體重心,然後大腳一揮。更棒的是踢中球那美妙的一刻,透過一個人的腳把力量和動傳遞到一個無生命的物體上,那種感覺總是無與倫比。圓球飛向空中、掠過地面,命中標的,或者落地彈跳、翻滾、繞著意想不到的軌跡打轉。

 

這不是足球,這只能稱為遊戲。沒有規則也沒有確切目的。既不是競賽也不是考驗,不包含絲毫策略與戰術。沒錯,這其中是存在著樂趣、驚喜和實驗精神,但如果這叫足球,那扮鬼臉都算演戲了。這並不是說足球不是一種遊戲形式,也不是說最現代組織商業化的足球,已不具有與新石器時代踢石子相同的遊戲精神。但足球是現代玩的遊戲,人類生活結構的改變已使得現代世界與史前時代之間、運動與遊戲之間相去甚遠,斷言兩者之間的傳承從未間斷,形同採納一種只顯得無知的歷史觀。

 

布拉特主席沒有退縮,後來又想建構古代足球史。二○○四年,他選擇在北京舉辦的國際足球博覽會上,對此議題提出看法。這場國際博覽會意在讓所有運動產業的企業集團齊聚一堂,他們共同創造了現代足球賽事精細的基礎設備,以及營運賽事的國家機關和官方組織。布拉特說:「我們要向中國人致敬,中國如同搖籃,孕育出最原始形式的足球,替這一項運動種下深根,確立日後的發展路線,形成今天精彩的賽事。」這一席話受到中國國家體育總局和亞洲足球聯盟的熱烈附和。

 

前國際足總主席塞普布拉特(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比起他之前談古代足球史,這一次布拉特的立論至少比較有根據。的確,漢代(206BCE-221CE)廣為流傳一種名為「蹴鞠」的遊戲,白話文的意思就是「踢球」。古代中國科技與社會的成熟程度不容小覷,很多東西都是中國人率先發明的。定居社會、城市與社會階層興起,提供了適當的發展背景,使隨興的遊戲得以經過規範,形成遵守既定規則的競賽,而中國在這些方面比別人都早。

 

一九二○至三○年代,早期民族歷史學者嘗試撰寫中國運動史的時候,也將這些史實套用到了足球上。有些以黃帝發明蹴鞠的故事立論,把足球的起源歸功於西元前三千年前黃帝的政績與運動貢獻。但這類說法只是設法為神話加上歷史根基,能用來佐證的只有西元前二世紀進入漢朝以前先人記載的傳說故事。蹴鞠雖然在戰國時代(西元前三到四世紀)已有流傳,不過最有可能是在漢代才首度定型成有章法的運動。

 

蹴鞠踢的是一顆針縫的皮球,填塞獸毛或羽毛,但也有文獻記載會填塞麻葉。雙方人馬在做了記號的場地內競賽,兩側都有球門。用手持球和大力擒抱似乎都不犯規,但踢是最主要的推進方式。有的文獻記載球門呈月亮或新月狀,有的則描述是在兩根竹竿間的空隙掛上絲幛。皇公貴族顯然十分盛行蹴鞠,相傳漢武帝不只愛好蹴鞠,更是箇中好手。但蹴鞠的大本營最有可能是在軍中,既能用於操練也能供作消遣;據傳,騎兵長途騎馬歸來,可藉由踢球防止腿麻。

 

明代永樂帝觀賞宦官蹴鞠。(圖片取自大紀元

 

直到唐代(618-907)與宋代(960-1279),這種球賽依然流傳,但形式有所改變。製球方式也變了,改採更先進的技術,製作出比較不結實的空心球,比較容易控球,但是不適合激烈爭搶。也許新球只有富人有辦法取得,這也能夠解釋民間風行的「白打」和宮中盛行的「築球」,這兩種玩法為什麼有不同的名稱和規則。

 

白打比較接近漢代原始版本的蹴鞠。築球的細則雖然無從考據,但肢體接觸和直接碰撞似乎都消失了,改採用一種強調風格的形式。兩道球門合而為一,球先在其中一隊的球員之間互傳,直到其中一名指定的球員接到球,只有他可以起腳射門。不論有沒有得分,只要進攻方射門後沒讓球落地,就保有球權,可以再度嘗試射門。要是球落地了,進攻球權就要交給對手。這種球賽一定十分普及,才會出現在中國四大奇書之一的《水滸傳》裡。小說裡的反派主角宦官高俅,憑著精妙的蹴鞠技術在宮中掙得高位。但蹴鞠並未因唐宋時代的庇蔭而流傳至後世。唐宋衰亡,明朝(1368-1644)繼起,蹴鞠也隨之消失。

 

這種球賽與中國許多發明一樣,似乎也循著帝國擴張的軌跡和海陸長途貿易路網,從中土向外輻散,傳播開來。例如在馬來半島,就有一種混合足球與排球的運動,名為Sepak Raga,用的是質輕的藤球。近年來經過現代化後,正式定名為藤球(Sepak Takraw)—名稱由馬來語的「踢」與泰語的「球」結合而成,但發源至少有四百年歷史,源自中國的同類運動。

 

日本自平安時代起也有「蹴鞠」(けまり,音kemari)。雖然日本的民族歷史學者堅稱源於本土,可以上溯至西元前六世紀,但最早的相關文獻見於十二世紀以後。這種球戲形式顯然與宋朝宮廷版本的蹴鞠脫不了干係,宋朝比日本早五十年就在踢了,只是在日本貴族腳下變得比中國更加風雅。日本的蹴鞠又稱為「懸」,場地是六、七公尺長的方形泥地,四角種植了四棵樹,用來標定界線。可以是櫻樹、柳樹或楓樹,但一般認為松樹的地位最崇高。場上一共會有八名球員,雙人成對站在樹的兩側。球是空心的,以麂皮製成,重量很輕,常用白蛋白(albumin)塗成白色,或用燒松針的煙薰染成黃色。

 

現代日本奈良縣談山神社的蹴鞠祭(圖片取自日文版維基百科)

 

社會地位最高的廷臣開球以後,球員只要盡力讓球保持在空中愈久愈好,也可以利用樹木反彈,樹枝都經過修剪,瞄準特定方位,讓球能循道彈回球場。正式計算成功挑球和傳球的次數以後,有特別厲害或漂亮的踢法,可以由當差的官員判定加分。每個人受到欣賞的除了球技,還有對球戲禮儀及傳統的注重。蹴鞠日最高潮的收尾,會由最資深的球員踢出一腳高空球,再用和服衣褶優雅地把球接住。

 

日本蹴鞠在十二、十三世紀成為日本貴族重要的休閒活動,第一群好手也出現在當時,不僅定下規則,也展現了前所未聞的優異球技。退位後依然十分活躍的後白河天皇和後鳥羽天皇,也以愛好踢蹴鞠聞名。不同流派的蹴鞠學校或修院林立,各有其訓練方式、技術和規則。

 

後鳥羽天皇是制定服裝規範的第一人,依據社會階級和球技高低,詳細規定了球襪的顏色和樣式。德川幕府時代,一直到進入十九世紀,日本的美術與文學作品依然會提到蹴鞠。日本蹴鞠雖證明比中國蹴鞠流傳了更久,但也未能再引起現代化社會的興趣。明治維新(1868年)後沒幾年,日本一頭栽入工業化浪潮,蹴鞠縮減成了少數世襲貴族間的小眾娛樂,還得遊說天皇和政府將這塊日本封建歷史的斷片保存下來。雖然有天皇的恩惠眷顧,但時至二戰末期,日本蹴鞠幾乎已消失殆盡。

 

所以蹴鞠與其衍生的變體,真如布拉特先生和中國體育當局宣稱,是足球的前身嗎?放在古代球戲歷史來看,這幾項運動的特別之處在於,它們主要都是足踢的遊戲,雖然有的不全然只用腳。但比起用手或其他身體部位,傾向用腳踢球的偏好,並不獨見於蹴鞠,蹴鞠也並不因此而格外神聖。

 

現今澳洲維多利亞省的原住民族之間,有一種名為「Marn Gook」的運動流傳了幾千年,依一八四○年代澳洲白人所寫的紀錄可以看出主要是一種踢球運動。玻里尼西亞和密克羅尼西亞,這兩個太平洋群島社會的原住民族也有自己的踢球運動,用露兜樹葉纏繞做成球。北美原住民族從前就會玩很多種大型分隊的球類運動,整體看來不傾向用手,喜歡棒打或腳踢。維吉尼亞州第一任殖民總督,威廉.史特拉奇(William Strachey),如下描述其中一種運動:

 

他們之間常玩的一種運動,很像英格蘭人所稱的班迪球(Bandy),可能十分古老。他們玩起來有如足球,但唯一強制用腳的時候,只有一人帶球給另一人,然後使出一種靈巧輕盈的腳法把球踢進球門,這是最光榮的一刻。

 

現代澳洲人玩Marn Gook(圖片取自Port Stephens Examiner

 

這些運動和文化因此就是足球的祖先嗎?Marn Gook很可能和蹴鞠一樣古老,甚至更古老。明朝人放棄蹴鞠很久以後,北美原住民族依然踢著他們的足球,而且持續橫向踢球,把球傳向球門。早期蹴鞠雖然也採取這種形式,但後來宮廷改良過的版本以及日本的蹴鞠都改為向上踢球了。動作主軸從橫向變為直向,完美呼應了時代文化的轉移。

 

中國與日本自中世紀晚期以後閉關鎖國,直到十九世紀歐美強權迫使兩國重新開放。為了細心維繫垂直政權,兩國放棄了領土擴張的法則。三百多年來國內秩序輝煌的代價,是社會、軍事和科技劣勢。這也是為什麼,不論漢朝的蹴鞠或澳洲的Marn Gook與足球再相似,依然稱不上是現代足球的起源。

 

現代社會踢的是哪一種球,最終決定因素不是誰最早開始踢球,甚至也不是誰在地面踢了最久的球,而是看邁入現代化的時刻,誰還在踢球?也許在其他平行時空,中國和日本比歐洲更早,或者跟歐洲一起工業化了,那麼將會有大半個世界,至少在亞洲和太平洋地區,現在會有自己一套不同的足球規則。但這件事並未發生。失去生氣的蹴鞠習俗,與那些依舊踢著蹴鞠的貴族一樣,在東亞遭遇現代之際,被現代化的旋風掃到了一旁。

 

*本文摘自《足球是圓的:一部關於足球狂熱與帝國強權的全球文化史(上下冊不分售)》,商周出版。

 

 

【作者簡介】

大衛.哥德布拉特 David Goldblatt
一九六五年生於倫敦,很倒楣地從父親那裡繼承了對熱刺隊(Tottenham Hotspur)的忠誠。現居布里斯托,這是英格蘭一個足球實力離奇消失的地方,對熱刺隊的愛也擴及布里斯托流浪者隊(Bristol Rovers)和布里斯托城隊(Bristol City),如今對幾支球隊的愛不分上下。

 

哥德布拉特是知名的運動記者、廣播主持人、運動社會學家、大學講師與專欄記者。他為 BBC 廣播製作足球紀錄節目,也是《衛報》、《觀察家報》、《泰晤士報文學增刊》、《金融時報》、《新左派評論》、《新政治家》、《展望》等報章雜誌的專欄記者,擔任《世界足球年鑑》(World Football Yearbook)的編輯,並在布里斯托大學(University of Bristol)、德蒙福特大學運動史與運動文化跨國研究中心(International Centre for Sports History and Culture, De Montfort University)、萊斯特大學(University of Leicester)和洛杉磯的匹茲學院(Pitzer College, Los Angeles)教授運動社會學。

 

哥德布拉特二○○六年以《足球是圓的》打開知名度,並廣受好評,二○一五年出版的《足球帝國》(商周,2017)更榮獲第二十七屆 William Hill 年度最佳運動圖書獎,被譽為是「研究二十一世紀之交不列顛史的必讀經典」。

 

相關著作:《足球帝國:一窺英格蘭社會的華麗與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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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字: 書摘 足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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