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明專欄:川普、「中華型全球化」與太陽花運動

曾昭明 2016年12月04日 07:00:00
英國《金融時報》日前提出了大家都很關切的議題:中國將會成為此後經濟全球化趨勢的領航者嗎?(中國貴州於今年9月舉辦的一場貿易展活動/湯森路透)

英國《金融時報》日前提出了大家都很關切的議題:中國將會成為此後經濟全球化趨勢的領航者嗎?(中國貴州於今年9月舉辦的一場貿易展活動/湯森路透)

舊秩序式微、但新秩序尚未確立的時代,通常被認為是人類歷史上的「艱難時代」。最近以來,不少人都會從心底發出這樣的質問:我們,會不會正處於另一個「艱難時代」的開端?

 

如果將美國的總統選舉看作是「定期的民主革命」,那麼,這次2016年的「美國革命」究竟提示了什麼樣的政治與社會意涵,迄今人們還是爭論不休。

 

在這些爭論中,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類似於「威斯康辛州的10張選舉人票,全數給了川普」這樣的事情。在基於對民主黨「建制派」的反彈而投下的「抗議票」中,據說不但有非洲裔與拉丁裔選民放棄了民主黨,連在傳統民主黨票倉,白人藍領階級也居然用選票發出了怒吼。

 

在「全球化」話語中被迫沉默的人們,終於開口說話了。但到底說了什麼呢?世界其他地方的人們,大多感到不解。

 

從「占領華爾街」到「被華爾街占領」

 

當「占領華爾街」運動無法撼動導致美國2008年金融危機的建制勢力,那麼,一位地產大亨,在地產泡沫衍生的金融危機8年後,襲奪了「占領華爾街」中潛在的「反建制」政治感性,以「我是局外人」的口號而入主白宮,或許注定將會是歷史最深沉的反諷。

 

在左翼改革政治失效的地方,類似川普這樣的「威權領袖」,似乎昇華成了人們逃避「存在焦慮」的快速避難通道。曾經有人說,在資本主義時代,每一個看似反動的政治勢力的崛起,都埋伏著上一個階段改革運動失敗的幽靈。這句話,今天看來依然適用。

 

「占領華爾街」運動最終的政治結果,如果就是讓類似川普這樣不忌諱「錢權交易」的大企業家入主白宮,讓白宮被華爾街勢力占領,然後將美國推向「以前所未有的高層腐敗為特徵的時代」,對當代的全球進步改革政治,可謂是少見的「震撼教育」

 

特別是對曾經見證美國選出第一位黑人總統的年輕世代,她們幼穉的政治樂觀主義,一夜之間被迫「政治成熟」。她們突然發現,再也不可能躲在20世紀的各種進步主義思維所構築的話語樂園中自得其樂了。一個讓她們瞠目結舌的世界,一個絕對不一樣的世界,正展現在她們眼前—而且,她們還無處可逃,無處可藏。

 

而對這樣的歷史質問,台灣與中國的天朝學人,按照往例,依然覺得唯有他們才如實掌握了最終的答案:美國城市與鄉村的鐵鏽地帶同聲一氣的「民粹式大反撲」,不僅啟動了「美利堅帝國的沒落」,同時更證明了儒官集團的菁英主義信條—現代的「自由民主體制」,在本質上就是民粹主義的事物,從頭到尾就是一場「討好低俗人類的低俗遊戲」。

 

他們喃喃自語:要一輩子生活在小鎮的村民理解「世界帝國的昭昭天命」,實在難上加難—還是儒教版本的「天命式普世王權」,還是儒教反對「普世人權」、強調尊卑有別的「神聖階序秩序」,更為穩妥靠譜,更為符合帝國經綸術的政治與社會要求。

 

「中華型全球化」作為新的資本主義世界秩序

 

尤其,新當選的美國總統,還以完全符合他們預期的姿態,對歐巴馬政府大力推動的TPPTTIP劃下了句號。

 

這個舉動,被一些人認為隱含著推翻1950年代以後的美國基本國策的意味。英國《金融時報》,馬上就為它的讀者們提出了他們首要關切的議題:那麼,中國將會成為此後經濟全球化趨勢的領航者嗎?

 

於是,隱約之中,天朝學人們覺得自己幸會目睹了「中華型全球化」的誕生。作為「遠邁漢唐」帝國盛世下的太平犬,天朝學人早已準備好去寫下類似「從天下秩序角度看一帶一路戰略」這樣的「大敘事」,之後如果看到「從天下秩序角度看杭州共識」之類的文章,完全是可預期的事情。

 

根據天朝學人的「良好自我感覺」來說,「中華型全球化」將否定主張主權國家一律地位平等的現代國際體系是毋庸置疑的,但除此之外,新興的「中華型全球化」與過去華盛頓主導的「美國型全球化」,究竟會有什麼不同?

 

歐盟下的德國,或者希望挽回TPP的日本,或許依然期待自己能在美國退場的情形下主導國際貿易規則的制定,但除了歐盟與日本之間正在談判的自由貿易協定,世界情勢看來並沒有多少可以讓他們取得主動權的地方。畢竟,世人還很難想像「沒有美國參與的TPP」。(民眾上街舉標語抗議TPP/圖:美聯社)

 

按照《金融時報》評論的觀察,在一個「中國因素效應」被倍數放大的世界經濟狀態中,唯有不包括人權標準和環境標準的貿易協定和世界經貿談判,才會是「王道」與「王牌」。過去10幾年間關於「倫理的全球化」與「永續的全球化」的國際倡議,將自此熄火。

 

果真如此,不再與普世人權的價值追求掛鉤的經濟全球化,不再與抑制全球暖化的生態急迫議題掛鉤的經濟全球化,就將會是至少下個10年的宏觀趨勢。

 

這點,無論如何,恐怕是歐盟與日本政府都難以接受的事情;可是,對這樣的資本主義世界秩序方案,不論是被稱為「達沃斯階級」(Davos class)的國際菁英網絡,還是過去一貫「反全球化」的學院左派,大概都會基於各自的理由而額手稱慶。

 

「中華型全球化」的「全球化經濟學」

 

在一個中國GDP超越日本而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年代,天朝學人不再反對「全球化」,這個變化似乎沒引起什麼注意。或許,確實該是如此。如果天朝學人會延續過去的「反全球化」話語而反對中國經濟的對外擴張,或許才真的會讓人眼珠掉下來。

 

剛結束不久的G20杭州峰會,無疑地對這種變化賦予了正式的官方印記。在天朝學人的書寫中,「反全球化」頓時升格成新的「敏感詞」。

 

事實上,從藉由杭州G20會議鑄造「杭州共識」的案例,不論是中南海或天朝學人,都已逐步體會到:扛起「經濟全球化」的大旗,以歐亞大陸上的「一帶一路」帝國基礎建設來吸引全球商業菁英的「地緣經濟策略」,是「晚發展帝國」閃躲「帝國過度擴張」的「地緣政治危機」的最佳方式。

 

西方的國際關係學者屢屢認為,一個「晚發展帝國」要同時進行地緣政治上的領土擴張、勢力範圍擴張與地緣經濟上的「經濟圈」擴張,是不可能的事情,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而中南海與天朝學人,卻似乎想要證明他們是錯的。以菲律賓為例,一方面構築「海上長城」,但另方面同時也用經濟性的「軟實力」手段來勾結其他國家的權力集團,以人民幣演出「魅力攻勢」,甚至還是替被歸結為失敗之作的習近平前半期外交作為進行「技術性修補」的良方。

 

對天朝學人銘刻在心的「新天下秩序」,「人民幣加導彈」就是強化版的「胡蘿蔔加大棒」,沒有什麼不可行之處。

 

這個套路,在秘魯舉行的APEC領袖峰會上,更是被習近平胸有成竹地發揮到淋漓盡致。

 

有了川普敲邊鼓,中南海要相關國家支持中國主催的RCEP和「亞太自由貿易區」(FTAAP)談判,可說毫無阻礙。加上中南海還有「一帶一路」、亞投行、人民幣納入SDR等來作為策略槓桿,要招攬過往經濟全球化下的既得利益階層的支持,來將自己擁立為經濟全球化的新世界盟主,也似乎不是難事。

 

中國「舉國體制」的「國際化」

 

但這種華夏版的「全球化經濟學」,華夏版的「持劍經商的資本帝國」策略,當然不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就如同先前歐美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化」,「中華型全球化」也有源於自身體質的特殊政治經濟邏輯。

 

精確地說,「中華型全球化」是與中國的「帝國崛起」歷程一體兩面的事情。按照中南海目前推行的「帝國建設」策略,特別是從「一帶一路」計劃和亞投行來看,「中華型全球化」,與中南海「理直氣壯做強做優做大國有企業」的政策方針,勢必會相互連結、相互掩護。

 

作為晚發展帝國,中國的權力集團一貫相信「國家資本主義」的「競爭優勢」,認為唯有透過政治上的集權主義將國家經濟資源集中起來,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大國崛起」的歷史使命。如此看來,「中華型全球化」,在實質的運作上,很難不是中國的「舉國體制的國際化」。順著這個脈絡,敏銳的人或許就能窺探到時代變化的伏流:中國的國家策略,正在試圖將晚發展國家典型的「發展型威權主義」(developmental authoritarianism)升級為「發展型帝國主義」(developmental imperialism)。

 

關於中國的「舉國體制的國際化」,對古典的政治經濟學批判而言,並不是新生的事物,不過是「國家壟斷資本主義的國際化」的晚近華夏版本。只是,抽象的古典政治經濟學批判顯然無法具體回答一個發生於當下的問題:中國的這種「舉國體制的國際化」,它會對受到影響的國家帶來哪些經濟與社會上的後果?

 

這個問題,其實該是台灣人最熟悉的。從反ECFA的太陽花運動開始,台灣社會對這類問題的討論就未曾中斷。整個太陽花運動中關於「中國因素」的辯論,追根究底來說,也就是關於「中國舉國體制的國際化」的辯論。從這個問題意識來看,吳介民的《第三種中國想像》中勾勒的「中國權貴資本主義理論」(亦即「中國權貴官僚壟斷資本主義理論」),至今還未得到應有的關注與討論。

 

太陽花運動:面對「中華型全球化」的第一場「反全球化」運動

 

如今回頭來看,以反ECFA為主題的太陽花運動,雖然看來只是基於台灣自身面對「中國因素」脅迫而爆發的「社會自我保護運動」,但如果參照前述的世界局勢變化來觀察,太陽花運動,或許其實還帶有另一層超越台灣特殊脈絡的普遍意涵:太陽花運動,同時也是全世界第一場以「中華型全球化」為抗爭對象的大規模社會運動。(2014年3月18日太陽花運動合圖/維基百科)

 

倒過來,我們也可以說:太陽花運動,正是「中華型全球化」面對它所否定的「公民社會」的初體驗。

 

不論今後「中華型全球化」會如何演變,太陽花學運已經清楚地展示了它必須面對的基本挑戰:從來不知道各國主權平等觀念的古典「天下帝國」,如何可能完整重現在已然習慣「全球輿論」、「全球治理」與「全球公民社會」思想的現代世界?

 

關起門來時,中南海可以不介意外界的看法,一旦走向世界,中南海就必然遭遇相異的社會構造與社會思潮。說到底,「中華型全球化」最後也不能不對外「輸出」自己否定現代啟蒙主義與普世人權觀念的權威統治文化,不能不串連其他地方類似的威權主義政治勢力,不能不形成某種「威權資本主義的國際聯盟」。

 

就正在這樣的歷史時刻,我們遭逢了川普當選美國總統、而中南海預期著美國將減少參與國際事務,於各種場合反覆強調中國希望對型塑世界秩序發揮「更大作用」。如果太陽花運動確實蘊含著一種「反中華型全球化」的新思潮,我們所知道的太陽花運動,顯然只是一場長期的人類抗爭的序幕,而真正的歷史大戲,真正的關鍵戰役,還在後頭。

 

他們的旅程才剛剛開始

 

不論高興與否,「中華型全球化」已經來到人世。這個正在練習伸展肌肉的新國際秩序想像,就如同其他的國際秩序想像,在它最初的具體實現過程,當然會經歷各個地方不同的人對它所作出的歷史抉擇,而每一個朝向實現華夏的「天下型秩序」構想的決斷,也都會因此擠壓和排除了其他選擇的空間,直到越過了某個轉折點後,人類社會要再朝向其他的世界秩序而發展,就將顯得極不可能。

 

我們距離那個歷史選擇的空間被關閉的時間點,當然還遙遠。我們之中的許多人,或許也都可以慶幸,自己不會看到那樣的一天。

 

不過,太陽花世代的人們,卻必然沒有這樣的幸運。

 

歡迎來到「美妙的新世界」!你可以隨時入住,但請注意它的「附帶條款」:你也將永遠不能離開。

 

桃花源的人知道這點,所以他們從來不曾忘記,要將漁人的足跡抹除乾淨!

 

但對不再有桃花源的現代世界,人們還可以做些什麼呢?

 

毫無疑問,整個太陽花世代,需要更勇敢地去探索新的道路,一種可以團結這個紛擾不休的世界的新政治想像,一種可以經受起時間的考驗的新改革策略。他們之中的一些人,或許會為此而踏上漫長的跋涉旅程,靠自己的手腳,靠自己的腦袋,將夢想化為真實,親身建立起真正屬於他們的21世紀。

 

終究,根據我們目前所知的人類故事,對已經學會飛翔的心,帝國的牢籠不會是最後的歸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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