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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榮欽專欄:南向遇見建築師

沈榮欽 2016年12月18日 07:00:00
Stacking Green因為是綠建築,要能夠有效隔絕胡志明市炙熱的陽光,又可以讓空氣流動以及利用自然光線,以減少空調和電燈的使用。(圖片由作者提供)

Stacking Green因為是綠建築,要能夠有效隔絕胡志明市炙熱的陽光,又可以讓空氣流動以及利用自然光線,以減少空調和電燈的使用。(圖片由作者提供)

幾年前我和新婚的妻子Helen 想在胡志明市蓋一棟自住的房子,Helen 想要一棟像早期建築師Frank Wright強調的「造型與機能合一」的小房子,依據我們的需求而建,但是越南傳統的建築無法符合她對家的想像,我們想起了剛回越南創業的建築師好友Vo Trong Nghia,後來在極有限的預算下蓋了一棟量身打造的小房子,不料竟在國際上獲獎無數,並經《紐約時報》專文報導,HGTV跨海拍攝在美國及加拿大電視網播出,我曾經在《台灣建築雜誌》從屋主的角度簡略談過房子建造的故事,現在藉此比較完整地說明背後人的故事。

 

我們的建築師Nghia出生在從前南越與北越的交接處,是一個原本就貧窮的國家中最貧困的小村莊,連一雙鞋都顯得奢侈,小時候每天餓著發慌,什麼野生的東西都往嘴裡塞,可惜越戰時美軍留下的橙劑讓當地連植物都沒法好好生長,由於家貧,6歲就開始放牛,幾次見到誤觸戰時殘留地雷而在眼前被炸的血肉糢糊的村民,讓他覺得就算世間有地獄,也不過如此而已。

 

因此能夠上學時,他覺得這是改變人生的唯一契機,拼命讀書只為了逃離這草木不生、六畜不興的家鄉,終於因為成績優異而得以到河內就讀。從貧窮的小村莊來到首都,簡直是一個全新的世界,他一面大口呼吸都會的氛圍,一面更加焚膏繼晷的苦讀,選擇主修建築,因為聽人說建築師賺錢容易,再也不必回去一無所有的故鄉。

 

日本因失落的20年而將視野轉向國際,在亞洲開發銀行與日本外援的支持下積極與東南亞開展經貿文化合作,重視教育卻缺乏資源的越南,對日本訪問學者極為歡迎,他在河內遇到來自東京大學訪問教授的賞識,認為他有學習建築的天份,鼓勵到日本進修。百年來越南人與法國人戰爭追求擺脫殖民統治而獨立,與美國人戰爭爭取國家統一,與中國人戰爭維護主權,長年烽火即使戰勝也是敗了,門戶開放後百廢待興,教育傳統而落後,建築系學生最重要的基本功是花費大量的時間繪圖,正如越南傳統小學教育花費大量時間練習將字母寫得整齊漂亮,卻忽略個性與創造力。出身貧困農村的他既無法寫得一手好字也不會繪圖,所幸東京大學教授的賞識,使得他有勇氣離開越南教育體系轉而申請獎學金赴日深造。

 

要在越南貧脊的土壤上長出最絢爛的花朵

 

如果說河內開啓了他的視野,東京便塑造了他的世界觀,對一個來自鄉下野心勃勃的外國學生來說,日本的求學經驗不僅是專業上的學習,更是認識上層世界秩序的唯一管道,從日本的建築知識到師生倫理再到商道,無不從內而外重塑他對世界的認知,日本同學經常笑說他骨子裡比日本人更日本人,但我們知道他心中根深蒂固的彈性與靈活仍是越南專屬。因為主修建築結構,連設計圖都不會畫,但東京大學建築系仍將第一名給了他,他對日本的感動無以復加,由於日語並非世界通用語言,所以東京大學一般對國際學生的要求較本地學生稍低,外國人第一名畢業並不常見,東京大學教授開放的胸襟使得他有機會接觸過去連想都沒有想過的世界,人生就此不同。

 

第一名自然帶來不少機會,指導教授鼓勵繼續攻讀博士,也推薦包括安藤忠雄在內許多日本一流建築事務所的工作機會,但是野心一旦滋生,就再也無法澆熄,幾經長考,越發覺得這些外人眼中艷羨的機會無非是人生陷阱,終將使其一生庸庸碌碌為人作嫁,唯一出路是回到曾經日思夜想要逃離的家鄉建立自己的事務所,聘請世界各地的建築師為其工作,他要在越南貧脊的土壤上長出最絢爛的花朵。對早期台灣留學生而言,無論就資源與人脈,留學歸國相當普遍,不過越南不比台灣,當地建築師的薪資極低,許多越南人甚至沒有蓋房子要付設計費的概念,並且拒絕向安藤忠雄等大師學習的機會也不常見,事實上加入日本建築事務所的薪資已經遠非當初來自越南鄉下的小子所能想像,但是他堅持唯有自行創業才能避免舒適區的「好學生陷阱」。

 

創業對在越南毫無名氣與人脈的他自然十分艱困,所幸在日本時遇見一位金主賞識他的才華,畢業前夕投資他20萬美元,他拿了錢成立工作室,並在胡志明市偏僻的郊區蓋了一個咖啡屋,因為非常注重在地材料,仔細研究過越南本土容易生長又便宜的竹子後,便以之為創業的建材,本來這缺乏天時地利人和的咖啡事業萬無成功之理,不料竹子建築的概念在國際上獲獎,獲得媒體廣泛報導,接著在運氣之神的眷顧下,儘管毫無內線消息,竟然在咖啡屋開幕前夕,政府新建的省道在其面前經過,許多人慕名遠道而來,一個注定失敗的案子竟然在口碑和票房上獲得雙重成功。

 

郊區咖啡屋的成功給了他重要的啟示:雖然無法在重視知名度、人脈與殺價競爭的越南接到好案子獲利,但是「出口轉內銷」卻是一條可能殺出重圍之道:藉由國際上的獲獎而引起本地媒體的報導來行銷接案,因此開啓了他自我要求每年都要獲得幾個國際獎項的創業生涯。

 

我在越南的家:Stacking Green

 

 

果然竹子建築陸續在國際上獲得獎項,因此接獲來自中國、越南與墨西哥等地的案子,甚至當時上海世博的越南館都交給他以竹子設計,但是他明白單一風格並非長久之計,竹子適合商家與展覽多過住宅,正當苦思突破之際,我和妻子也想蓋一棟石頭建造的小房子,雙方一拍即合,Helen與他以及事務所中同樣來自東京大學建築系的 Daisuke Sanuki 和 Shunri Nishizawa合作,經過兩年的努力與十多個模型的修正後,終於完成了我在越南的家:Stacking Green

 

Sanuki是個長得像日本安達充漫畫中微胖主角的好好先生,在東京大學建築系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後,加入安藤忠雄的工作室,可惜安藤忠雄並非走安達充路線,反倒是像海賊王中王下七武海之巴索羅繆・大熊,他於是決心離開安藤,孤身來到越南闖天下。像Sanuki這樣的例子不在少數,他們這一代日本人對亞洲的興趣遠超過受過脫亞入歐影響的上一代,自2007年起,日本移居東亞(含中國)人數已經超過北美成為第一,在日本與中國關係緊張後,移居東南亞的日人更是大增。

 

另一位建築師Nishizawa同樣畢業自東京大學建築系,父母以開設幼兒園為業,不過日本人向來對子承父業興趣不高,因此家族企業的比例東亞最低,加上失落20年的影響,好的建案日漸稀缺,名建築師分食尚且不足,新人出頭的機會微乎其微,反而是日本與亞洲開發銀行在大湄公河次流域的經濟合作十分密切,胡志明市從捷運、高速公路、大橋到高樓,都有日本人合作的影子,所以他畢業後就直接來越南打拼,和我們一起蓋完Stacking Green後,就一直借住在家中四樓。

 

Nishizawa有著典型日本人「別給別人帶來麻煩」的個性,雖然有個遠距離戀愛的台灣女友,又定居越南,對某些日本人來說,這些移居海外能夠以流利英語與外國人融洽相處者已非典型日本人,但是仍可以輕易感受到骨子裏濃厚別麻煩人的個性,像是週日偶爾不好意思而婉拒我岳母請他下樓用餐而寧願餓肚子。有天晚上,因為工作較晚,岳母將一樓內鐵門關上,想Nishizawa回來會叫醒淺眠的她,不料隔天醒來,Nishizawa已在房中呼呼大睡,原來為了避免麻煩老人家,花了一個小時以鐵絲緩緩勾開鐵門,其個性可見一斑。與海外韓國人喜歡透過教會或是社區群居不同,Sanuki和Nishizawa有著日本人之間保持距離的習慣,雖然少了韓國人集體的力量,但也因此比較容易融入當地社會。

 

本來成員還有一位Nghia在東京大學的女同學,當年僅次於Nghia以第二名自東大畢業,但是後來因為懷疑資本主義體制,決心與之決裂而成為農夫,我讀大學時台灣學運蔚為風潮,台大學運的朋友中有後來反其道成為國民黨發言人者,也有進入民進黨的總統府工作,或是如今成為立委、部長或縣長者,也有苦於人生而自盡者,但是影響力大多侷限於政治,真的像她一樣以建立另一體系的決心回鄉耕讀實踐者並不多見,反倒是在當時韓國的學運圈中還偶爾聽聞,即使留在體系內的人也對眾多領域產生批判性的影響。我和妻子見到她時,雙手的厚繭與走路的姿態已經完完全全是個農夫了,因此後來並未參與我們的計劃。

 

Stacking Green 的由來

 

 

我們的家Stacking Green終於完成了,是一個座落在4m x 20m 的小地皮上的四層石造房子,由於胡志明之故,越南典型的土地劃分狹長,不過無樑柱的空間使得室內顯得比實際寬敞,在使用空間的設計上,一樓除了停車外,要能夠讓年事已高的岳母居住,同時要配合老人家傳統的生活習慣,還要有一棵樹在家中從一樓生長到三樓。二樓的客廳、廚房與飯廳要寬敞明亮,空間不能被柱子分割並且要有使用彈性,要有透天的陽光洒下照亮每一角落卻又不致過熱與過於耀眼,同時要能夠讓我的岳母與妻子保持家庭的連結並不失去個人的空間:越南傳統的房子都是建好後分割為幾個房間再分配功能,而非根據功能設計住宅,通常每一層樓分割成兩到三個房間,因此不僅缺乏光線的走廊顯得相當昏暗,家庭中的空間也被分割的相當獨立,親人之間互動困難。相較之下,由於我每年過半在加拿大教書,所以Helen 希望這個空間要能夠促進她和媽媽的溝通與互動,並且同時保有彼此隱私的彈性。三樓是主臥室包括浴室,採用villa式的材料,以便讓人可以完全休息;此外,因為採開放空間,所以我們在家中,舉目所見除了綠色植物等花草或是星星月亮藍天白雲等純自然的景象外,不能見到鄰居或是其他人工的建物。四樓是一小間頂樓客房以及岳母的念經祈禱室,另外必須有個空中花園讓人休憩運動。再者,因為是綠建築,要能夠有效隔絕胡志明市炙熱的陽光,又可以讓空氣流動以及利用自然光線,以減少空調和電燈的使用。

 

成果如照片所示,利用當地材料與人工特性,在有限的預算下,一樓的透天玻璃打造出一個植樹的自然空間,二三樓之間的連結使得我們得以輕易地和岳母溝通談心,無論是她在客廳喝茶或是煮飯,但是一旦回到她位於一樓的房間,立刻使得雙方都保有隱私;同時屋頂一方透明的天窗保持室內明亮且有超然世俗之感,夜晚星辰月光流瀉而下,在石牆上留下時間的軌跡。設計上,為了適應胡志明市炎熱的氣候,房子有兩層「外殼」,第一層是正面和背面的混凝土外牆,設計為花園露台懸臂於房屋兩側。 層層堆疊花園露台與我們在上面種植的各種綠色植物,得以將隔絕強烈的日照與汙染,但不妨礙空氣流通,並有效降低噪音,陽光穿過綠牆在室內產生斑駁的光影,令人仿佛置身雨林。第二層則是石頭建造的房子,以大片落地玻璃區隔,每一層樓的玻璃落地窗都確保空氣可以直接由室前流動到室後,隔熱之餘仍保有自然光線的明亮,促進空氣與自然風的流動,和加速熱氣的排放,這一切不僅經過事前的模型與電腦模擬的計算,完工後也曾聘請專業公司衡量過,市內的溫度和溼度都要比室外好上許多。

 

我們對於層層相疊的透天露台上所種植的植物也進行了考察,除了綠意盎然的配色要求外,我們試過許多不同的植物,首先不同的綠色植物間必須有不同程度的綠色色差,以和白色外牆搭配,同時必須容易維護,又不會過分生長導致雜亂無章,同時植物中必須包含某些遮蔽陽光與噪音效果較佳的大片綠葉植物、能夠適應開放空間的防蚊植物、以及生產氧氣旺盛的植物等,多虧了當地園藝業者的協助。這些生態方法,其實也與某些越南傳統四合院的生物氣候原則相符,這層層相疊的植物,令屋子避開陽光直射,允許自然風的流動,並在牆上產生光影扶疏的效果,也是房子被稱為Stacking Green 的由來。這些植物只要每天定時器灑水就生長良好,園藝業者每半年來汰換少數植物即可。我的兒子Darren 出生後,Helen 在其中一層種植了有機植物供Darren 食用,以確保嬰兒食品的不受汙染。

 

得到十多個國際建築獎

 

 

就建築材料上,我們採取在地的石材,並利用越南低工資的優勢,將石頭切成一片一片的薄片「堆積」成房子,如同度假中心,房子的牆壁不僅不用粉刷,也不用保養,甚至包括浴室以及衣櫃等傢俱都是專門訂製,比直接購買同等的商品便宜40%以上。我們居住的經驗是愉悅的, Stacking Green提供了家庭的連結與保障各自的隱私,室內明亮而空氣流動順暢,舉目所見無非自然植物星辰月光,雙層墻的設計也降低了巷弄中偶發的噪音,我們鮮少使用空調,所以電費節省不少 。

 

房子建成後,獲得諸如International Architecture Award, the Best House Award from the World Architecture Festival, FuturArc 等十多個國際建築獎項,中國一所大學出版社將之選入2011年最有特色的100間房子之一,英、美、法、德、韓、星以及越南的十多份建築雜誌介紹,包括超過百年歷史的英國《The Architecture Review》,還有《紐約時報》專欄介紹,以及北美著名的建築電視節目HGTV 的報導。這些榮耀或許當時曾帶來一絲欣慰,但是事後來看,我和妻子的感受都平淡如水,得獎也罷,遠地的電視報導也罷,最終都變得無足輕重,無論什麼樣的房子,終究還是回歸過日子,至今我唯一記得的就是Darren在3個月大時曾經出現在《紐約時報》中,但是報導的內容,幾乎連一個字也想不起來了。

 

入住後也發現不少問題,從空中花園大門雨天的滲水至櫃子的建造到透天窗的改良等大大小小數十個問題,Sanuki和Nishizawa不斷地和Helen討論與修改,直到所有的問題都解決為止,為此Sanuki幾乎跑遍了整個胡志明市,甚至HGTV前來拍攝時,仍以安達充式漫畫人物的熱情忙進忙出,幾乎當成自己的事。Stacking Green也成為Nghia建築師工作室的標竿建築之一,除了無數的專訪與獎項之外,也吸引了某些建商的注意,以此為原型蓋出一系列的房子,我們仍非常驕傲能夠從構思到完成,見證這個房子的誕生。

 

房子建成後,也帶來一些困擾,德、法、荷、英、港、日、泰等地建築系教授與建築師絡繹不絕的參訪,令我們花了一些時間接待,甚至有一位瑞典的建築師半夜按鈴,滿懷歉意地說無論如何想在離開胡志明市前參觀一下我們的房子。不過最令我們驚訝地還是隔壁的鄰居,聽聞我家獲得不少獎項,前來參觀並拍照,然後就在隔壁蓋了一間外觀完全雷同的房子,不過這致敬的房子僅有其形,得其皮肉而失其骨髓,但也足見越南一般人對智慧財產權的輕忽與建築師謀生之不易。

 

最近因為兒子長大了些,需要個游泳池,我們賣掉Stacking Green,買了一塊新的地,大家繼續合作蓋新的房子,其間暫時搬進隔壁的大樓,其公共設施之豪華,遠非台灣一般大樓所能想像,但售價卻比台北便宜許多,想起台北人辛苦一輩子買房,付出一流的價格卻只能享受二、三流的設施,令人感慨。

 

雖然是原班人馬,但這些年來也有各自的發展,Nghia的事務所越來越成功,其中為台灣寶成的越南工廠所建的員工子女幼稚園Farming Kindergarten,得到ArchDaily 2015的年度建築獎,他的人生或許聽來有些魔幻,其實對許多窮人家出身的小孩再自然不過,就像導演趙德胤孤身帶著200美元從緬甸到台灣的台中高工就讀時,同樣發了瘋似的地拼命讀書、看電影,選擇拍電影也只是聽說容易賺錢,而不是為了什麼理想,本地台灣人習以為常的日常生活,卻是供給他富足的牛奶與蜜之地,不過現在台灣土生土長的小孩,恐怕已經難以體會那種因為一無所有所以不惜背水一戰的勇氣了。除了Nghia之外,Sanuki和Nishizawa也因Stacking Green而成長,現在離開了Nghia的工作室,在胡志明市有了自己的建築事務所,我曾多次在臉書見到不知情的朋友分享台灣媒體報導他們在越南的作品,有種眼見平地高樓起、建築師也由青澀到獨當一面的感動。房子和人一樣,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需求 ,望著房子從無到有成為家的過程,想起在其中享受過生命中最甜美的家庭時光,我無法不對過程中付出心血的眾人心懷感激,給了我如此美麗的人生風景。(以上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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