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明德自白】解鎖50年的牢獄記憶 我只是想向受難者致敬

王怡蓁 2018年07月25日 20:00:00
前民進黨主席施明德接受《上報》專訪,暢談他1962-1964年在牢中的記憶。(攝影:王怡蓁)

前民進黨主席施明德接受《上報》專訪,暢談他1962-1964年在牢中的記憶。(攝影:王怡蓁)

消失在公眾場合已經很長時間的前民進黨主席施明德,這兩年都在家中專心寫書,寫下他1962-1964年在牢中的記憶。他在日前接受《上報》訪問時表示,回憶起那半世紀前的往事,他總是發怔、踱步、邊寫邊掉淚,甚至嚎啕大哭,完成了17萬字的回憶錄《能夠看見明天的太陽》,終於對那半世紀前的死因獄友有了交代。施明德說,他自己不怕死亡,只掛心來不及記錄下那些在牢中遇見的人們。


施明德表示,只是想向受難者致敬,所以他兩年多來,全心全意沉浸在寫作中,陌生的電話一律不接。「我在牢中的歲月,很多人都問過,包含我的女兒,但我不喜歡談,每次一回想起,都是凌遲跟折磨。我女兒說,在我死之前一定要告訴她們,所以書完成後,她媽媽拿給在紐約念書的她看,女兒才看一頁就掉下眼淚。」施明德說。


他說,這50多年前的記憶,封存太久,有些片段是慢慢浮現。他表示,晚上睡到一半,想起什麼就趕快起來寫在小紙條上,往牆頭一貼,提醒自己,現在整個牆密密麻麻都是紙條。


施明德說:「反正我時間也不多了,只想在百年後,讓後代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施明德回憶錄《能夠看到明天的太陽》(1962-1964)。

 

遲來的牢酒獻給獄友


施明德一邊倒著酒,那是出自霧峰酒場的大吟釀。他說逃過死刑,還有癌症,讓他對人生看得很開,隨即將桌上所有酒杯斟滿,飲乾。

 

回憶錄的開頭,從一瓶在牢中偷偷私釀的牢酒說起。那是1963年的某一天,施明德是第一位在警備總部司法處被抓到的私自釀酒者。但焦點不在他,而是牢房裡帶著沉重腳鐐的三名死刑犯:台灣鹼業公司人事組組長蓋天予,山東人陸軍少校韓若春,浙江溫州人台北稅稽處處長蔡秉堃,福建東山人

 

書中描述,被稱為老蓋的蓋天予的致命罪行,是在1952年任職台灣鹼業時,曾替駐廠保警講授帝俄侵華的課程。「蘇俄侵華是帝俄時代的事,史達林執政後就沒有侵華」,「蘇俄是真正了解民主,美國未能真正實行民主,中國根本不了解民主」,他的判決書記載著這幾些罪證。特務為了逼供,拿著燒紅的針頭插入老蓋的指甲中,還騙他從實招了,三、五年就可以回家,膽小的老蓋被迫簽下自白與供詞。施明德說,這非常可笑,沒有物證、沒有共犯,只有當時兩名聽課警士作證,老蓋甚至被控把鹼廠資料寄給共匪。後來施明德才知道,原來老蓋是被求愛不成的女同事檢舉誣陷,而凡是與中共扯上關係的案子,幾乎都是無法查證,死路一條。

 

死刑犯執行前的最後一頓,有滷肉、豆干和高粱,一生不碰酒的老蓋說要走了總要喝光那瓶高粱。施明德想,如果死囚飲下最後一杯酒,便注定死亡,那偷釀酒讓死囚喝下,是不是就可以扭轉命運的安排?因此,他向獄友請教釀酒方式,去福利社東拼西湊材料,請外役到伙房偷點發粉,然而,酒沒喝成,老蓋便先走了。在誣陷與刑求下,老蓋不知為何而死,卻走得很有尊嚴。

 

從那時起,施明德就學會了釀酒的方法。他表示要帶著回憶錄與親自釀的牢酒到玉山山頂,那是台灣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將當年獄友們來不及喝到他親釀的牢酒獻給他們。

 

國民黨要道歉啊!不然你們還是人嗎?

 

這些政治犯只是理念、信仰、立場都不盡相同,問及他們是不是可敬的人?施明德表示,「他們都是人,都是被兩蔣政權殘忍屠殺的人」。有人說,當時如果不這樣殺匪諜,就保不住台灣了,施明德微慍地回答:「這些審判都合法嗎?你們(國民黨)至少要道歉啊!不然你們還是人嗎?」他繼續表示,當時能保住台灣的關鍵是美國的援助,而不是殺人。

 

施明德說,台灣政府沒有給予這些死去的政治犯應有的感念。他認為人們分不清楚英靈跟冤魂的差別。在二二八事件中,台灣人普遍將犧牲者視為無辜受害的冤魂來彰顯國民黨的殘暴,「對冤魂,是掬一把同情淚,但對英靈,必須要肅然起敬」。他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在北京西山國家公園「無名英雄紀念碑」,已經刻上這些政治犯的名字,他認為台灣政府應該為這些英靈們立碑,紀念這些英靈們的犧牲。

 

英靈跟冤魂是有差別的,對冤魂,是掬一把同情淚,但對英靈,必須要肅然起敬。(資料照片)

 

「兩蔣時期,根本沒有殺人的標準」施明德說。他表示,兩蔣統治有兩種心態,一是「流亡政權報復心態」強烈,全世界的流亡政權都有類似的報復心態;二是「有少數人統治多數的恐懼心態」,不到8%的人統治著全台灣的人民,統治階級不安,設下各種特權保障自己。所以,1949年開始,兩蔣「寧願錯殺一百,也不願放過一人」,任何涉及匪諜的案件全都殺無赦,不分省籍,所有死刑都由兩蔣親自批示,因此,當時的死刑大多與匪諜有關,有人是真的傾共,也有冤案。

 

施明德表示,1954年《中美共同防禦條約》簽訂後,兩蔣的殺戮之氣才慢慢趨緩。到了1960年代,政治犯中多了兩類人,一類是爭取台灣獨立的反抗者,另一類的是反蔣也反共的外省軍人。因為當時軍中開始有人意識到反攻大陸的困難,像是三大案件,韓若春案、鍾盈春案和席長安案都是這種情況。他說那時全世界都在革命,這也是60年代前後政治犯的差異。施明德認為,無論這些政治犯有何差異,他們都受到了很大的苦難與犧牲,台灣人應該感謝他們,才有今天的自由跟民主。

 

寫書,是為了向政治受難者致敬

 

不少人鼓勵他出版或是透過電影的形式讓更多人知道這段歷史,施明德説,他只希望趕快紀錄下他的所見所聞,讓後人知道這些人的故事。他目前還有另外兩本書正在撰寫,第二本回憶錄跟《能夠看見明天的太陽》交叉來回寫著,第二本《九百三十六天》是1977-1980年的回憶,目前字數已超越《能夠看見明天的太陽》。

 

他表示,寫這本書不斷來回修改、增加,直到去年12月,妻子陳嘉君下了最後通牒不准再改。他笑說,書中有很多細節是要好好描述的,包括那個時代牢房長什麼樣子,他說不寫出來,大家是不會知道的。「我對於這本書是很謹慎的,我不賣,我把它跟牢酒一起出來,只限量印了2001份。」他手拿著釀了6年多的牢酒與牢酒碗,用最高規格印製,書上頭有燙金封面,酒瓶上是加拿大的封蠟,還有出自陳嘉君設計的花體字。

 

《能夠看見明天的太陽》用最高規格印製,並附有釀了6年多的牢酒與牢酒碗。(攝影:王怡蓁)

 

施明德揮揮手道:「寫完書,作者想說的都在裡面了,沒什麼好講的了。」他再三強調,自己沒有要打書,目前也沒有出版的打算,只是想對這些受難者致上最高的敬意。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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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明德自白】台灣早已是獨立國家 兩個中國也是台獨
●【施明德自白】恨的力量遠比愛強烈 我還聞得到死牢的氣味
關鍵字: 施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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