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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國湧:落日的哀愁——別了,施明德

傅國湧 2024年02月03日 07:00:00
施明德自稱「奉獻者」,名副其實。與其他「美麗島」的受難人和辯護者不同,他最後沒有成為掌權者,終其一生都是反對者。(圖片取自施明德臉書)

施明德自稱「奉獻者」,名副其實。與其他「美麗島」的受難人和辯護者不同,他最後沒有成為掌權者,終其一生都是反對者。(圖片取自施明德臉書)

一、「奉獻者」

 

2024年1月15日早上,我聽說施明德離世的消息時,正好在讀舊書店淘來的一本舊書。那是1988年初版的《施明德的政治遺囑——美麗島事件軍法大審答辯全文》,薄薄的小冊子,僅有142個頁碼,還有他微笑著被押上法庭的照片。所謂「政治遺囑」是他1980年3月26日在景美看守所含淚寫下、提交給警備司令部軍事法庭的長篇辯詞。兩個半月前,在經過傳奇的逃亡生涯之後,他第二次被捕入獄。

 

在此之前,1962年6月16日到1977年6月16日,他已作為政治犯在獄中熬過了十五個年頭。所以他才會在辯詞中說:「我,和大家一樣,也有七情六欲。我卻必須壓抑欲望而不變態,忍受千辛萬苦而不心存怨懟,像苦行僧般的在牢獄中接受十五年——不是十五天或十五個月——形形色色的折磨、鍛煉。只是我比苦行僧更苦。苦行僧是出世的,我卻是入世的。以入世的心境度出世的生涯,其艱其苦其難又豈是我的話語所能形容或傳達的?」

 

1962年入獄時,他只有21歲。那一次他以「叛亂罪」被判無期徒刑,直到1975年因為蔣介石去世而獲減刑,服刑十五年,刑訊中牙齒全部脫落。

 

1980年1月8日,他以「叛亂罪嫌」脫逃時,孤島南北的電線杆子上到處都是懸賞他的通緝令,賞金從50萬元新臺幣提高到100萬元新臺幣。站在軍事法庭上,他驕傲地宣讀這篇辯詞,最後有這樣一些話:

 

我很清楚,非常清楚,如果我不放棄我的信念,便只好走進國民黨的刑場或老死「古拉格群島」中。

 

我又來了。以坦然含笑的姿態,站在諸位的面前了。我早已做了抉擇。

 

每個時代都有奉獻者。奉獻者總是扮演著悲劇的角色。奉獻者深知自己的旅程必是孤單、坎坷、淒慘和佈滿血淚的。奉獻者總是不爲他的時代所接受,反遭排斥、欺淩、羞辱、監禁和殺戮。但是,奉獻者所爬過的羊腸小徑,必會被後繼者踩成康莊大道。奉獻者的肉體也會腐朽,但是他的道德勇氣和擇善固執的奉獻精神,必會增益人類文明,與世長存。奉獻者不屬於今天,但是他會活在明天!

 

最後,我要重申奉獻者的一項共同信條,來結束我今天,也許也是我此生的「最後陳述」——我並不奢望在這個世俗的「法庭」中求得一項公正的判決,但是我毫不懷疑地深信:總有一天,歷史法庭一定會還我公道!

 

僅僅服刑十年,他就等到了這一天。1990年5月11日,年近半百的他無罪出獄。不到四年前,他的同案和辯護律師們已衝破黨禁,蔣經國在生命的最後時光默認了這一事實。但在1997年4月1日到5月11日,他還坐過一個多月的牢。

 

我之所以稱他為坐牢家,就是他三次入獄,在獄中幾乎消耗了二十五年半的生命。他至少兩次與死刑擦肩而過。1980年的軍法大審,視死如歸,用在他身上是貼切的,當年還不到四十歲的他曾幾次在法庭上呼喊:「請判我死刑。」根據動員戡亂時期懲治叛亂條例,他也確實會判死刑,但因為蔣經國交代的底線:「不管你們怎樣處理,我不希望看到有死刑。」他才再次獲刑無期,其他七個同樣以軍法審判的同案,分別獲刑二十年、十二年。十年前,我曾寫過《蔣經國處理「美麗島事件」的決策過程》一文,首發于《炎黃春秋》2014年6月號。

 

二、坐牢家

 

他離世第二天,有位律師在《聯合報》發表悼念文章,引用了法國詩人布德賴爾的一句詩:「他是沉沉落日,這顆恒星,墜落時,美不勝收,但失去了熱烈,只有滿滿的哀愁。」落日,哀愁,以布德賴爾的詩來紀念他對人世的告別是恰當的。

 

他自稱「奉獻者」,名副其實。與其他「美麗島」的受難人和辯護者不同,他最後沒有成為掌權者,終其一生都是反對者。

 

作為一個浪漫主義的反對者、受難者,他參與推動並創造了歷史。

 

八十三歲不過是他的肉身。他的生日與死日恰好在同一天。

 

而作為一個人,絕不只是肉身的存在。他的一生可以歌,可以哭,幾次攪動全島,激起了時代的浪花。

 

1979年12月,他作為「世界人權日紀念大會」總指揮,在全島上下遭到無死角的追捕,成為家喻戶曉的「江洋大盜」,牽連無數人鋃鐺入獄。

 

1980年7月,他再次被押送到曾經讓多少母親長夜哭泣的火燒島。他說這是孤懸在太平洋上的一個神秘而寂寞的小島,有被火燃燒似的土壤,被火燃燒似的命運。

 

在他離世次日,《中國時報》刊出對陳文茜的採訪,她曾聽他本人回憶,「當年被關在綠島,前妻已經離開,家人並不知道施的家變,他身無分文,把內衣撕成一塊又一塊的布,每天上午的白飯,只吃半碗,另一半做成米漿,洗淨布料,重複使用,因為當時連一張衛生紙都買不起。」

 

他的前妻愛琳達是美國人,斯坦福大學人類學博士候選人,在他兩次監獄的縫隙裡,他們相識並結婚,婚宴上,《自由中國》創辦人、1960年被判刑十年的前輩雷震也到場祝賀。愛琳達一直記得1979年12月10日晚上十點半,在美麗島高雄服務處的轉角處,他們的四周搖曳著火把的光芒,彌漫著催淚瓦斯的爆炸聲和濃霧,他說了當夜最後一句話:「如果我必須因此在獄中了此殘生——而人民能堅定地站起來反抗壓迫者,並且,令人癱瘓的恐懼感能從此結束——我甘願!」

 

2015年10月初,我和妻子從台東坐船到綠島,在海邊的花崗石上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我找到了他的名字。在他昔日的囚室前,我曾佇立沉思良久。當時,我並不知道他在綠島經歷的不堪。那次在舊書店淘來的舊書《囚室之春》,是1989年12月為他被囚二十五年而編的,離他第二次出獄還有半年。火燒島上不生長水果,蔬菜也滿足不了島上的需要,何況囚犯。他們多次自己買來綠豆,動手孵綠豆芽,他認真觀察、記錄、分析,還寫了一篇《孵豆芽的啟示》。那是1975年9月30日,當時,他已被囚禁了十三年,並不知道兩年後就能走出火燒島。

 

這個火燒島也就是《綠島小夜曲》中的綠島。小時候,我聽這首歌只覺得好聽,卻不知道背後的無比傷痛。

 

他不僅是坐牢家,也是絕食家,幾乎創造了人類奇跡。他曾在獄中絕食4年7個月,強插鼻胃管灌食3040次。因為絕食,他被送進三軍總醫院特別隔離區,《囚室之春》就是在這裡寫的,他說自己在被囚禁的病房裡養過楓樹、榕樹、鐵樹、橡樹、萬年青等綠植,因為缺少陽光都要枯萎了,只能將「小植物園」從病房移到見得到陽光的走廊上。此前,他曾日復一日,看著斷崖絕壁上的榕樹,陽光不足,沒有肥沃的土壤,沐浴海風、海霧,還能頑強地生長。畢竟綠島的斷崖上還有陽光。

 

如有機會,將來我還想再次去綠島看看他們受難的地方,聽聽大海不滅的濤聲,重溫他在綠島寫下的文字:「更深人眠,從囚窗眺望天宇,聽海濤拍擊礁石,細細緬懷臺灣四百年來的悲哀史實,細細咀嚼自己十餘年中血淚凝聚的遭遇,我突然不再沮喪,不再痛苦。頃刻間,我為臺灣人民、為我個人及和我同樣命運的人們感到驕傲和喜悅!並充滿自信!」

 

三、落日的哀愁

 

在威權統治之下,他是浪漫的反抗英雄,成為不可摧毀的反對象徵。在政治轉型之後,他又毅然退出自己參與創立、擔任過黨魁的政黨,甚至再次披掛上陣,發起百萬人倒扁運動。紅衫軍運動是他第二次自任總指揮。

 

當他離世時,陳水扁公開悼念,稱他為一代梟雄、民主先知,並說「先知都是寂寞的」。

 

這一次,他不需要付出牢獄的代價,但也逃不出被邊緣化的命運。他的時代已經過去。他將漸漸隱入歷史深處。

 

如今,他終於走了。

 

對於他的讚美鋪天蓋地,臺北地標101點燈向他致敬——「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一生奉獻臺灣」……這些也都沒有錯,卻遮不住他的短處,比如他的身上濃厚的民粹色彩,對文明大勢、國際問題的隔膜和誤判。2023年10月13日,他的生命已進入倒計時,最後一次公開發表言論:「我是巴勒斯坦人,我哭泣。」竟然將哈馬斯與巴勒斯坦問題混為一談,可惜了。當天,記者接到他的電話,沒講幾句,就聽到他在電話的那一頭哭了出來。一代反對強權、不畏死亡的浪漫英雄,畢竟勇氣有餘,見識不足。我們仰望他蔑視死刑、笑傲死亡的大勇,依然不能回避他致命的缺陷。是者是之,非者非之。這才是面對歷史人物應有的態度。

 

儘管如此,在需要捨身的反抗時代其英雄人格依然值得高度肯定,他對孤島政治轉型的貢獻更應大書特書。我只是為他感到悲哀,那是落日的哀愁。一代人過去了,正如一位元記者說的,他的逝去真正代表了那個時代重要篇章的終結。無論怎樣的驚心動魄,最終都要歸於平淡,他在蔣介石、嚴家淦、蔣經國、李登輝時代都坐過牢。1989年8月22日他在三軍總醫院寫下的散文《囚室之春》最後說到,自己二十幾年都在坐牢,一直要求自己做一個「夠格的政治對手」或「可敬的敵人」。他不斷地鼓勵自己:「你不屬於今天,但一定會活在明天!」

 

2006年8月,他已65歲,還發起反對陳水扁貪腐的「倒扁運動」。什麼時候,他都可以說不,敢於說不。他相信,「民主這一課沒有句點,必須一代接一代努力下去。」《中國時報》要聞版的標題中說他:「從衝撞國民黨政權到撼動民進黨政權」。上個世紀70年代末,正是第一次出獄不久的他率先提出將《美麗島》政團作為一個「沒有黨名的黨」。也正是導致他第二次入獄的「美麗島案」撬動了國民黨在島上的一黨統治。他的歷史作用無人能夠替代。

 

在生命的終點即將到來前,他對家人說:「不要告別式、也不要追思會,我一輩子都在攪動臺灣,這次就讓我安安靜靜地走吧」。喜歡轟轟烈烈的一代反抗英雄,最後要安安靜靜地離開這個世界。2024年1月16日,《中國時報》頭版刊登記者曾薏蘋、崔慈悌的報導,他的兩個女兒施笳、施蜜娜說:「我們的父親沒有忌日,只有生日。」1月15日清晨,當他停止呼吸,親友們仍為他唱生日歌、切蛋糕,病房裡彌漫著香水百合、玉蘭花的氣味,正是他生前所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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