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鄺拾記版」的舊版金庸小說，還有另外一個謎題。就是金庸明明說過，由鄺拾記報局出版發行的只有普及版的薄本（普及本）與厚本（合訂本，或叫單行本）兩種，但傳世的「鄺拾記版」舊版金庸小說，卻有三個版本。除了「普及本」（每七天出版一冊的一回本）與「單行本」（將四冊普及本合訂成一冊的「合訂本」，由於每集共有四回，故坊間又稱為「四回本」）外，還有把四本四回本合訂成冊的十六回「合訂本」（厚合訂本）。（註1）

如果再比對傳世的各種鄺拾記版金庸小說，則會發現十六回本有更多不同於普及本、四回本的「有趣」現象。最明顯的莫過於：

第一，十六回本都沒有插圖，完全刪去了普及本與四回本的插圖；

第二，十六回本的封面用圖，往往與內容無關，而是用了其他故事的封面圖。如《天龍八部》十六回本第三冊，封面圖是滅絕師太用倚天劍削斷金花婆婆的拐杖，那是《倚天屠龍記》的故事；

第三，封面沒有作者「金庸」的名字。

「十六回本」無論哪一方面，都透露著與「眾」不同的「氣味」。不過，由於「鄺拾記版」經過金庸親口（親筆）認證，確認為正版，因此，以前從來不曾有人質疑過十六回本的「合法性」，一般只會把十六回本視作文獻價值較低的正版而已。

謎題的答案，最終由金庸親口公布。邱健恩（本書作者之一）在《何以金庸：金學入門六大派》的序文〈無心插柳的金庸路〉中，記述了一段經歷：

1999年⋯⋯我報了名參加在北京大學召開的「金庸小說國際研討會」。⋯⋯金庸出席了研討會頭兩天活動。⋯⋯午餐時間，還沒有開席，大家都在等金庸，我一看到他進入餐廳，又使出了「神行百變」，再次迅速靠近金庸，請他替我在鄺拾記出版的舊版《天龍八部》第一冊（十六回本）上簽名。⋯⋯金庸簽是簽了，但搭上一句：「這本是盜版的。」（註2）

金庸連內頁與封底都沒有翻過，一看到十六回本就立刻指出是盜版，原因只有一個：所有十六回本都是盜版。如果用「十六回本是盜版」來重新檢視上面提到的各種與「眾」不同的現象，就變得容易解釋了：因為是盜版，所以金庸以前沒有提及；因為是盜版，所以沒有插圖；因為是盜版，所以封面胡亂用圖；因為是盜版，所以封面沒有印「金庸著」三字。

然而，一個謎題解開，其他謎題隨即出現：為什麼出版正版金庸小說的出版社，會出版盜版的金庸小說？出版社不怕開罪金庸嗎？謎題的答案，或許可從以下兩個「日期」看到端倪：

第一，武史版《笑傲江湖》第一集的封底版權頁上顯示：由「胡敏生記」發行，「一九六七年八月初版」。

第二，《武俠與歷史》最遲九月初換了總代理商。一直以來，《武俠與歷史》都由鄺拾記發行，1967年7月28日出版的第三四二期，版權頁上的總代理仍是「鄺拾記報局」，但到了1967年9月1日出版的第三四七期，總代理已經換成「胡敏生記」。

以上兩個日期合起來看，答案已經很明顯：「鄺拾記報局」與金庸，雙方合作了八年，最後分手收場，時間是1967年8月。

真相往往讓事情愈發耐人尋味，因為更多更深層而難解的謎題伴隨而來：第一，到底是因為鄺拾記盜印了金庸小說，以致激怒金庸，從而導致雙方合作破裂？還是因為雙方合作破裂，鄺拾記才不管金庸感受而盜印小說？第二，如果是鄺拾記先盜印金庸小說，另外一個問題便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以讓這家公司不惜犧牲多年的合作關係而「鋌而走險」，與金庸反目？如果是後者，到底什麼原因讓雙方合作關係破裂呢？

張圭陽的《金庸與報業》（頁 240）提到了「六七暴動」：

《明報》自1959年創辦以來，一直沿用總代理人制。第一位總代理人是鄺拾記。鄺拾記同時也是香港左派報章的總代理。1967年騷亂時，鄺拾記受到左派的壓力，被迫放棄《明報》的發行代理權。

所謂「1967 年騷亂」，在香港歷史上又叫「六七暴動」，肇始於香港左派發起的「工人運動」，為要對抗當時的香港政府，由示威、抗議，到後來的縱火、炸彈襲擊，逐漸波及平民百姓。這場暴亂從1967年5月6日開始，於同年12月結束，金庸與鄺拾記終止合作關係在1967年8月前後，與六七暴動的時間吻合。

然而，為什麼「鄺拾記報局」會受到左派的壓力而要放棄代理金庸的《明報》呢？這又關係到「鄺拾記報局」的老闆鄺拾的身分。梁寶龍的網誌《香港的工人故事》2013年12月31日發表了網上文章，題為〈六七暴動鬥委的中共黨員〉，文章提到當時由「港九各界同胞反對港英迫害鬥爭委員會」負責領導六七暴動，鄺拾記報局的老闆鄺拾赫然榜上有名：

鄺拾（？）報販代理商鄺拾記東主（註3）

事實上，金庸與左派對許多問題的意見一向分歧。《明報》社論與代表左派的《大公報》社論互相筆戰已經屢見不鮮，金庸也經常受到左派抨擊。對於是次工潮，《明報》社論一直反對，因而成為左派的攻訐對象。傅國湧《金庸傳》這麼說：

他的立場招來左派一連串的攻擊，「漢奸」、「走狗」、「賣國賊」、「豺狼鏞」等帽子都向他飛來。在香港一間國貨公司的櫥窗顯著位置，展出「十大漢奸」，他被列為頭號「漢奸」，謔稱「豺狼鏞」，有照片，有文字，引起許多市民圍觀。（註4）

事情愈演愈烈，金庸最後更成為暗殺對象。張圭陽說：

英文 China Mail（《中國郵報》，又曾被譯為《德臣報》）在1967年8月28日出第二次版指根據「抗暴小報」的報道，左派擬出一份六人的黑名單，標明六人會像林彬般被謀殺。（張圭陽《金庸與報業》，頁165）

這份六人名單，《明報》社長查良鏞位列榜首。《中國郵報》8月28日的報導，顯示金庸這時已經在暗殺黑名單上，金庸與左派決裂已是不爭的事實。鄺拾與金庸既然成了陌路人，擁有出版正版金庸小說豐富經驗的鄺拾記，在沒有顧忌的情況下，基於市場需求，再推出成本較低（沒有了插圖，少了很多頁數）的十六回本（也出版沒有插圖、封面沒有金庸名字的四回本）。刊物由同一家出版社出版，讀者根本沒有能力分辨所買的是正版還是盜版的小說。

註1：由於鄺拾記版有兩種不同厚度的合訂本，為了討論方便，下文會把四回一冊的合訂本稱為「四回本」，而把合四冊「四回本」為一冊的合訂本稱為「十六回本」。

註2：邱健恩：《何以金庸：金學入門六大派》（香港：中華書局，2021 年），頁 6。

註3：「（？）」指生卒年不詳。梁寶龍：〈六七暴動鬥委的中共黨員〉，《香港工人的故事》網誌，2013年12月31日。瀏覽日期：2022年11月17日。

註4：傅國湧：《金庸傳》（新北：INK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有限公司，2016 年），頁 221。

*本文摘自《流金歲月：金庸小說的原始光譜》，遠流出版公司 出版。

【作者簡介】
 

邱健恩

畢業於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後獲香港浸會大學哲學碩士，蘇州大學文學博士。任教於香港專上院校，歷任講師、高級講師、助理教授，以文獻學、語言學、流行文學為研究方向，近年專事研究金庸小說的文本和文創現象。

曾於 2009 年舉辦「金庸小說版本展」，展出逾300件舊版金庸小說文獻，是華人地區首創。2010 年，發表〈自力在輪迴——尋找金庸小說經典化的原始光譜〉，根據多年收藏的舊版小說，釐清金庸小說從連載到單行本的文獻系統與相關問題。2013-2023 年間，曾多次獲香港文化博物館委任為特約研究員，並為籌建「金庸館」借出逾 1800 件藏品。

著有：《漫筆金心──金庸小說漫畫大系》、《何以金庸：金學入門六大派》。

鄺啟東

畢業於香港柏立基教育學院，現為退休教師。

自詡是一名金迷，緣起於四十年前閱讀第一部金庸小說《連城訣》，自此遍讀其他，反覆重溫。二十年前，開始收藏不同版本的金庸作品，延展到舊版的書本版、報章及雜誌，以冊數（份數）計，至今已收藏逾二千三百冊（份）。由於收藏數量日多，對金庸舊版的版本系統逐漸梳理出脈絡，樂於和廣大金迷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