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與香港的問題，對中國而言到底有多特殊呢？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實則困難，似乎知道答案，但其實也有容易忽略的部分。

中國極度重視台灣及香港的問題。為了正當化自己的統治，也必須將台灣、香港當成國家統一的目標。台灣及香港，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國共產黨、人民解放軍存在的理由，有著難分難解的關係。

關於這點，可試著從領土的角度思考。

第一， 對中國而言，台灣及香港的問題是領土問題。

經常有日本人問我：「台灣問題，就像是日本的北方領土問題或竹島問題嗎？」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中國對於現狀的認知，確實是「外部勢力非法占據的我國領土」。但就對國家的重要性而言，定位卻明顯不同。

我的意思並不是日本人不重視北方領土與竹島的歸屬，但中國對領土的執著，則是因為他們思考這個問題的角度與日本人略有不同。

日本人看待北方領土與竹島，帶有「原本屬於我們的土地被他人奪走」的不滿與憤慨。另一方面，中國人則將「因為我們弱小，土地才被奪走」的中國社會歷史自卑情結，投射到台灣與香港的問題上。

我並不打算把討論帶往現在的中國正試圖恢復朝貢體制的方向。沒有證據顯示，今日的中國將恢復朝貢體制視為國家的目標。即使從部分中國領導者的發言中窺見這樣的跡象，過去的朝貢體制與目前中國擴大路線的關聯性也很薄弱。但另一方面，中國近年來對外態度強硬，會被懷疑企圖重新建構朝貢體制儘管無可奈何，但也是事實。

中國在近代因清朝的衰敗，開始害怕再這樣下去，這個自古以來綿延持續的光輝國家將會滅亡。

「瓜分」這個詞彙，從切割分食碩大瓜果中誕生，而被列強分割的中國，在當時就用「瓜分」形容。

這一切，就從香港島因十九世紀的鴉片戰爭被割讓給英國（不久之後九龍半島也因第二次鴉片戰爭而遭割讓），台灣則因甲午戰爭被割讓給日本開始。進入二十世紀之後，歐美與俄羅斯勢力，也透過租借等方式接連闖進中國。

這麼一來，中國也必須仿照近代國家明確界定領土範圍，確定國名與民族名近代國家的成立條件為「人民」「領土」「政府」，但中國的領土觀念，原本是沒有固定疆域的「勢力範圍」，國境本身並未清楚畫定。

雖然從清朝末年，逐漸轉換成以「nation」稱之的「國民國家」，但還來不及完成轉換，滿清政府就因辛亥革命垮台，中華民國成立。而清朝末年誕生的「必須確實保護國民國家的領土，不能被搶走」的思想，就由中華民國繼承。

這時，就浮現出解除不平等條約以恢復領土的目標。不管是香港還是台灣，在形式上都根據國際法也承認的國際條約割讓，英國與日本都並非違法占據。當然，我能夠充分理解英國的鴉片戰爭毫無正義可言，中國也不可能坐視日本入侵朝鮮。所以中國將鴉片戰爭與甲午戰爭定位為「不義之戰」，企圖藉由解除或修改戰爭結果所衍生的條約以取回領土。

這成為中華民國，以及之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至高無上的命題。

九州大學副教授益尾知佐子在《中國的行動原理》（中国の行動原理）中指出，以中國為中心的國際秩序在東亞解體以及領土遭到分割，帶給中國極大的失落感，成為中國對「帝國主義」的憎恨與「受害者意識」極度放大的原因。

這樣的受害者意識，形塑了對領土問題無法妥協的愛國民族主義。

從普世道理來看，把被搶走的東西搶回來也符合道義。因為積弱不振，所以土地才會被搶走。如果不變得強盛，還會再度遭到搶奪，所以強大是正確的。而不管是政府還是老百姓，為保護領土都不能表現懦弱，不能對過去威脅我們的外部勢力妥協。變強之後，就能把被搶走的土地奪回來。

中國如此看待領土問題，而這樣的思維就被灌輸到愛國民族主義裡。

這個理論建構起來之後，中國在面對領土問題時掌握絕對的「正義」，並且直接將這個理論套用到台灣、香港問題上。

自卑情節與失落感成為人類成長的驅動力，正義則成為人類主張的立足點。中國的愛國民族主義，原本就具備自卑情節與失落感這樣的強大引擎，對於「收復」被外國搶走的台灣與香港這兩塊領土，抱持近乎偏執的使命感。

專門研究中國政治的早稻田榮譽教授天兒慧在《中國邏輯與歐美思想》（中国のロジックと欧米思考）中說明，中國擔心「只要國家統一的框架稍微有那麼一丁點動搖，就會招致外國介入，導致統一的國家體制瓦解」，因此「使得中國當局在領土與主權的相關問題上，變成頑固到近乎偏執的民族主義」。

*本文摘自《中國的執念：日本資深媒體人野島剛解讀習近平強權體制下的台灣及香港》，今周刊出版。

【作者簡介】

 

野島剛

資深媒體人、作家，日本大東文化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1968年出生，就讀日本上智大學新聞系期間，曾赴香港中文大學交流學習。1992年畢業後任職於朝日新聞社，擔任駐新加坡、台北特派員。曾赴伊拉克、阿富汗等戰地前線採訪，後擔任東京本社政治部記者。擅長採訪報導兩岸三地華人圈的政治、外交、文化等多面向議題。

2016年離開朝日新聞社成為自由媒體人，2019年就任大東文化大學社會學系教授。著有《兩個故宮的離合》《謎樣的清明上河圖》《最後的帝國軍人》《台灣十年大變局》，以及《銀幕上的新台灣》《故宮90話》《日本人默默在想的事》《原來，這才是日本》《漂流日本》《野島剛漫遊世界食考學》等多部作品。

2018年榮獲台灣第17屆卓越新聞獎，創下史上首次外國人獲獎的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