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廖偉棠專欄:被詛咒之地的時間,幸好有缺口

廖偉棠 2023年10月01日 07:00:00
在歷史循環論的、戰亂頻仍的地圖某個角落,現在也許叫烏克蘭,也許叫阿爾巴尼亞、緬甸,如此種種似乎被詛咒之地,它也曾經叫馬其頓。(馬其頓古建築民宿/維基百科)

在歷史循環論的、戰亂頻仍的地圖某個角落,現在也許叫烏克蘭,也許叫阿爾巴尼亞、緬甸,如此種種似乎被詛咒之地,它也曾經叫馬其頓。(馬其頓古建築民宿/維基百科)

我們都以為歷史是循環的,也許是受了尼采推崇的「永劫回歸」的暗示,繼而我們也相信時間的迴旋,相信宇宙漠然重複它自身。漸漸地,我們放棄善惡報應的執着,把命運交付給一個隱喻:在墨西哥印第安人傳說中,時間是一條首尾相銜的靈蛇。

 

但在最應該相信歷史循環論的、戰亂頻仍的地圖某個角落,有的人不相信。這個角落現在也許叫烏克蘭,也許叫阿爾巴尼亞、緬甸,如此種種似乎被詛咒之地。但我要說的是它曾經叫馬其頓,馬其頓在三、四十年前是一個鬥爭的熔爐,這個不相信的人叫米爾科·曼徹夫斯基,是馬其頓貢獻給世界的第一個電影大師,他的成名作《暴雨將至》也是第一部揚名世界的馬其頓電影。

 

 

組成這部傑作的三個章節是三個平行宇宙,三個故事有交叉承接,也有偏離錯位;但是這不是遊戲,是殘酷的宿命博弈,透著極其微弱的希望——就像魯迅在《墳》上放的一束花那樣。

 

Time never dies. The circle is not round.這句咒語貫穿全片,我們要看到的是在什麼時候,它不是一句咒語,而是一句祝福。三個平行宇宙以第一個故事裏的馬其頓羅米歐與朱麗葉最為傷情:正在守「默願」(緘默戒)的馬其頓族東正教修士基魯,發現自己的房間躲藏了一個穆斯林女子桑米拉,桑米拉殺了一個馬其頓族牧羊人因而被馬其頓族的好戰分子追殺。基魯冒險保護桑米拉而被逐出教門,他們一起逃跑意圖去英國投奔基魯的叔叔攝影師亞歷山大。誰料兩人被穆斯林族攔下,桑米拉被她的兄長槍殺死在基魯懷裏。

 

這一章的題目叫「WORD言語」,這是「太初有言」的言,包含了開始與結束。基魯與桑米拉語言不通卻默然相愛,超越了比羅米歐與朱麗葉更寬的溝壑,最後桑米拉垂死之際說出的言語,就是「我愛你」。

 

另外一些閃爍的細節暗示了古典愛情悲劇以外還有另一個世界的存在,比如說拿照相機的孩子,比如說基魯提到的英國。這另一個世界是第二章「FACES臉孔」裏的倫敦,以雜誌編輯安妮在浴室中的痛哭開始。安妮懷孕了,不知道懷的是丈夫尼克還是情人攝影師亞歷山大的孩子。亞歷山大剛剛從南斯拉夫戰地回來,因為一次違背良心的拍攝而內疚辭職。他勸說安妮和他一起返回馬其頓鄉下,「替我洗衣做飯」,這麼大男子的說辭當然遭到安妮的堅決拒絕。

 

亞歷山大獨自坐上飛往馬其頓的飛機,而安妮約了丈夫尼克攤牌,自我中心的尼克言談中流露歧視北愛移民,卻死於一個暴走無差別殺人的移民槍下,安妮最後看着他的臉,已經被亂槍打爛,不再是身份認同的表徵。

 

亞歷山大卻回到了和他面孔相似的人組成的馬其頓村莊。這一章名為「PICTURES照片」,一是因為亞歷山大回憶起那張令他良心飽受譴責的照片,他為了拍到這種照片而間接令一個人被殺,因此他要贖罪,這種贖罪意識是他最後捨身救桑米拉的引子;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桑米拉是亞歷山大年輕時愛過的穆斯林姑娘哈娜的女兒,哈娜冒險來求救於亞歷山大。但「照片」未嘗不是一個隱喻,當它跟「言語」、「臉孔」並列。正如美學家/詩人約翰·伯格所說:And our faces, my heart, brief as photos——「我們的臉,我們的心,簡練如照片」,亞歷山大透過照片看到了愛恨的本質。

 

這時我們看回電影的原名:Before The Rain,這跟中譯名「暴雨將至」,本質上是不一樣的,後者無疑寄託了更多、也許不實的希望。暴雨真的可以洗刷鮮血和兵器嗎?真的能帶來幼苗的生長嗎?原名只是呈現了雨之前的狀態,既沒有說那是暴雨,也沒有許諾這場雨必然灌溉這苦難大地。

 

The circle is not round——當某些執著的影迷遺憾電影並未能自圓其說、像諾蘭電影那樣可以整理出一條複雜但有邏輯的時間線時,我們應該慶幸時間幸好有缺口,這樣人類的命運才有突破的可能。很明顯,米爾科·曼徹夫斯基故意把三個故事之間的所謂BUG留着不修補,是呼應The circle is not round這句咒語。

 

在第三個故事的結尾,亞歷山大以自己的死亡換取了修士與少女故事的重新開局,重新開局意味着有一絲可能性不會重複第一個故事的悲劇。也就是說,他以自己的命交換了少女的第二個命運。我們看到了故事首尾相銜的部分,但我們更應該期待它不再相銜的部分,因為歷史所需要的祭品,亞歷山大已經給出了,而至於我們可以悲憫地希望下一個、第四個故事裏的另一個桑米拉不必成為獻祭。

 

「鳥兒尖叫著穿過黑色的天空,人們都沉默了,我的血液因等待而疼痛。」——電影片頭所引用波黑作家梅薩·塞利莫維奇的詩句,道出了雨來臨之前我們的困境,這也是時間的困境,我們成為時間的囚徒,以為自己無法從不死的時間中逃逸,縱然我們看見輪迴當中的缺口,但我們缺乏一場暴雨、一場把我們沖走的雨。

 

「暴雨將至」正確的對應譯文,乃是鮑勃·迪倫的A Hard Rain's A-Gonna Fall。呼應那首歌,鮑勃·迪倫在六十年代末接受記者採訪時說過一句名言:「Some people feel the rain. others just get wet.」有人對暴風雨敏感若旗,有人被自憐自哀的眼淚淋得精溼。米爾科·曼徹夫斯基,無疑寄望我們成為前者。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

關鍵字: 暴雨將至 馬其頓



 

 

【上報徵稿】

 

上報歡迎各界投書,來稿請寄至editor@upmedia.mg,並請附上真實姓名、聯絡方式與職業身分簡介。

上報現在有其它社群囉,一起加入新聞不漏接!社群連結

 



回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