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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與蒙古的夾縫之間:一個蒙古人未竟的民族自決之夢

楊海英 2018年08月20日 07:00:00
清朝使用的「內」和「外」是為了分裂蒙古的政治概念,蒙古人自己並不喜歡這種充滿惡意的稱呼。(美聯社)

清朝使用的「內」和「外」是為了分裂蒙古的政治概念,蒙古人自己並不喜歡這種充滿惡意的稱呼。(美聯社)

說到蒙古,多數的日本人都會想到那裡是橫綱白鵬和日馬富士的母國。不過,除了兩位橫綱的故鄉蒙古國之外,中國的北方還有一個名為內蒙古自治區的行政組織。無論是在地理上、政治上或是文明上,蒙古原本就是一個整體。以戈壁沙漠為界,蒙古人將戈壁以南稱作斡布里蒙古,戈壁以北稱作阿爾蒙古。斡布里是「向陽」的意思,阿爾是「向陰」的意思,接近日本山陽和山陰的概念,或許也可說是「沙陽」和「沙陰」。
 

蒙古雖在十三世紀建立世界帝國,但之後便走向沒落,且自十七世紀中葉起,歸順於新興的滿洲人清朝之下。清朝根據自願歸順的時間早晚,將戈壁以南的蒙古各集團稱作「內蒙古」,以北的各部族稱作「外蒙古」。這個「內蒙古」和「外蒙古」是帶有歧視的稱呼。另外,「內蒙古」和「外蒙古」在政治上都被定位為外藩。

 

清朝使用的「內」和「外」是為了分裂蒙古的政治概念,蒙古人自己並不喜歡這種充滿惡意的稱呼。蒙古人一直以來偏愛的是地理學概念的南蒙古和北蒙古,但在用漢字表示南蒙古的時候,多半會寫成「內蒙古」。本書也為了方便起見,將南蒙古寫作「內蒙古」。
 

進入近代之後,由於南蒙古被中國占領,於是誕生了「內蒙古自治區」這個特殊的行政組織。日本踏足中國大陸,可說是造成南蒙古被當作中國領土的原因之一。日俄戰爭的結果,蒙古東南部,也就是南蒙古的東邊歸日本,北邊的蒙古高原則歸俄羅斯,分別被納入兩國的勢力範圍內。

 

到了一九一一年末,北邊的蒙古高原從清朝獨立,南蒙古雖然也與其同調,但依舊受到中國的統治。這是因為強而有力的中國軍閥有效控制當地。就算如此,蒙古人依舊不放棄,在一九二五年組成「內蒙古人民革命黨」,朝著與同胞的民族統一目標邁進。他們的同胞已在去年的一九二四年宣布成立蒙古人民共和國。這是全世界第二個社會主義國家,在蘇聯的支持之下成立。在同胞國的援助之下,內蒙古人民革命黨得以結成。

 

日本之後擁護清朝的廢帝,於一九三二年創立滿洲國。滿洲國充其量不過是個傀儡國家,但蒙古人卻非常羨慕。想必是因為滿洲國阻止了中國人的殖民,並尊重蒙古人傳統的遊牧生活(田中 2009:36-78)。一九三七年七月「蘆溝橋事變」之後,日本對中國發動全面戰爭,但蒙古的民族主義者們借助日本帝國的力量,試圖從中國獨立,成立蒙古聯合自治政府和蒙古自治邦。作為民族主義者政黨的內蒙古人民革命黨,年輕的黨員住在滿洲國和蒙古自治邦,一邊協助日本,一邊等待民族自決的時機成熟。
 

民族統一的機會於一九四五年八月來到。蘇聯和蒙古人民共和國聯軍湧入滿洲國和內蒙古。日本在大陸的統治瓦解,日本人退回了日本列島。
 

在日本人如退潮般離開之後的草原,蒙古人與中國人展開生死之鬥。由於各大國同意將內蒙古維持是中國領土的一部分當作是換取蘇聯對日參戰的條件,蒙古人的民族統一夢想因此破碎。中國之所以可以擁有萬里長城以北的廣大土地,是因為蒙古民族付出了代價。內蒙古自治區的蒙古人在國籍上不得已成為中國國民,但多數人依舊抱持「祖國是蒙古」的信念。地理學上的內蒙古是我們內蒙古人的故鄉,是故對於將中國視為祖國這一點,有著強烈的違和感。
 

在「內蒙古被中國奪取」這個民族整體遭受災難的非常時期,本書的主人翁烏蘭夫登上了歷史的舞台。站在試圖占領蒙古人領土的中國人和主張與同胞國蒙古人民共和國統一的獨立派蒙古人之間,擔任交涉的主角就是烏蘭夫。蒙古人在日本戰敗後對於國際情勢有怎麼樣的認知?向侵略者中國主張了什麼權利?中國又做出了什麼承諾?中國如何處理蒙古人的分離獨立運動?這些都是本書的主題。

 

烏蘭夫是二十世紀亞洲誕生的重要政治家之一。沒有任何革命家比他更確實地在東亞實踐列寧和史達林的民族自決理論。他認知內蒙古是「中國和日本的雙重殖民地」,以國際共產主義的理論解放遭到壓迫的少數民族蒙古,創立中華民主自由聯邦(楊 2012b: 140-155)。

 

然而就算如此,他不被國際所認識的理由是因為至今依舊無法解決民族問題的中國扭曲了他真正的面貌,將他從蒙古人的民族自決歷史中抹去。正因為中國否定烏蘭夫的理論和實踐,才會存在複雜的民族問題。本書將藉由描繪革命家烏蘭夫的生涯,試著重建近現代東亞的民族自決歷史。書中也將探討日本如何直接或間接參與民族自決運動。

 

1955 烏蘭夫上将授勳圖。(維基百科)

 

不為人知的烏蘭夫
 

內蒙古東西狹長,從東邊的呼倫貝爾至西邊的阿拉善沙漠為止,共二千四百公里。這個狹長的草原從東至西,自古以來就有許多的部族分布。由於清朝禁止部族的大規模移動遊牧,各集團於是慢慢扎根,逐漸在地化。結果,出現許多由來自部族名稱的地名。東邊的科爾沁和喀喇沁,西邊的土默特和鄂爾多斯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一九○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許多蒙古人和中國基督徒與西洋人的神父一起準備迎接聖誕節時,內蒙古西部土默特地區的蒙古人農家裡,誕生了一名男嬰。由於這裡是許多中國人殖民者居住的地方,漢文化也非常流行,因此男嬰被取名為慶春。慶春四歲進入私塾的時候,將乳名改為雲澤。由於當地的人們大多是蒙古知名部族之一的永謝布族出身,所以將部族的第一個字「永」用漢字寫作「雲」,取了一個中國式的名字。
 

就算被冠上中國式的名字,雲澤還是一個強烈的民族主義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分析無政府主義和半殖民主義的時候曾說:「作為民族主義者為人所知的思想家和領袖,最起碼都曾離開故鄉,遊覽異國之地,在那裡生活,接受教育。他們習得未知的語言,閱讀外國人所寫的報紙、雜誌、小說,與擁有反殖民地主義思想的自由主義者和左派活動家(尤其是無政府主義者)深交。從中可以看出,民族主義與國際主義(internationalism)密不可分。

 

有必要了解這一點。」(安德森 2012: VI)雲澤於一九二五年十月,弱冠之年十九歲時踏進俄羅斯的土地,在蘇聯過了四年的留學生活。說著一口流利俄文的他在一九二八年六月,中國共產黨於莫斯科召開第六屆全國代表大會時,擔任口譯(王樹盛撰 2007: 29)。雲澤用俄文閱遍馬克思、列寧、史達林的著作,與來自世界各地的「自由主義者和左派活動家」交流。

 

然而,他的蘇聯時代生活充滿神祕的色彩,其原貌就算在中國都還不明朗。另外,一九二九年從蘇聯返回內蒙古後,直到一九四五年八月中日戰爭結束為止,雲澤基本上沒有參與內蒙古的獨立自決運動(Liu Xiaoyun 2006:248)。換句話說,默默無聞時期的雲澤,這段歷史不為人所知。
 

一九四七年五月一日,內蒙古自治政府於王爺廟成立。在這一天之前,草原的蒙古人幾乎不知道這個名為雲澤的男人。雲澤是無名的革命家。這個時期他將名字從雲澤改成烏蘭夫,這個代表「紅色之子」的名字瞬間響徹全草原。這個名字與歐亞世界全部被共產主義染紅的當時年代非常契合。

 

內蒙古自治政府成立之前,在萬里長城北側同時存在「內蒙古人民共和國臨時政府」、「東蒙古人民自治政府」等數個政治組織。這些組織都是由名為內蒙古人民革命黨,同時也是蒙古人民族主義者的青年黨員設立,他們的目標都是建立一個與中國無關、屬於蒙古人的國民國家。

 

雲澤以中國共產黨的軍事力量為背景,逐一擊潰這些組織。中國共產黨以「祖國和民族面臨選擇光明或黑暗的緊要關頭」來描述這段緊張的歷史,成為了烏蘭夫死後的「蓋棺論定」。今日流傳下來的都是一九四五年之後的史料,想要追溯空白時期,或是說無名時期的雲澤在思想和精神方面的經歷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雲澤,也就是烏蘭夫,成立內蒙古自治政府,希望在中國領土之上實現蘇聯式的民族自決。然而,他和全中國的少數民族得到的卻是與自決相去甚遠的「區域自治」。所謂的區域自治是在有限的地區,僅被賦予文化方面的決定權,至於政治方面則沒有任何權限。在民族自決被降級成區域自治後,烏蘭夫依舊持續奮鬥,直到一九六六年五月為止。我將烏蘭夫這樣的生涯分類成下列幾個時期:
 
求道:一九○六─一九二八年
 
自決:一九四五─一九四九年
 
自治:一九四九─一九六三年
 
抵抗:一九六四─一九六六年五月
 
破滅:一九六六年六月─一九七六年
 
餘燼:一九七七─一九八八年

 

本書將重點放在「自決」與「自治」,以及「抵抗」與「破滅」時期,將烏蘭夫其他時期的作為,交托給其他研究。

 

※本文摘自《在中國與蒙古的夾縫之間:一個蒙古人未竟的民族自決之夢》/作者楊海英蒙古名字為「俄尼斯.朝格圖」,蒙譯日文名「大野旭」。1964年生於內蒙古自治區的鄂爾多斯。畢業於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大學日本語系。1989年赴日本留學。修完國立民族學博物館綜合研究大學院的博士課程,獲博士(文字)學位。現為日本靜岡大學教授/八旗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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