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新娘穿起白紗是那麼理所當然，無白紗，幾乎不成婚禮。但白色婚紗並非那麼理所當然出現，在台灣的初登場，可是一場服裝大革命。

台灣承襲中國文化，紅是唯一能招來福氣的顏色，傳統新娘都穿大紅衣裙、大紅繡鞋，坐著大紅轎子，西方不然，一八四○年，英國維多利亞女王穿白紗結婚之後，帶領風潮，白紗成為西方人結婚的「制服」。一八六八年，日本開始明治維新，日本人矢志變成住在亞洲的歐洲人，衣食住行、禮俗時尚，無一不學歐洲人，等到了一八九五年日本開始統治台灣，台灣自然而然大受西風吹拂，既吹出紅白大對抗，也吹出了新時尚。

新娘禮服包含頭紗和衣裙兩個部分，兩者演變不同調也不同時，頭紗比衣裙更早脫舊換新。

現存的影像看來，旅日知名歌星、畫家翁倩玉的祖母應是最早穿西式頭紗的新娘，那是一九一五年發生在台南的事，前副總統連戰的阿公連雅堂還當她的婚禮司儀。

一九二○年代的時髦新娘，更一片西風了。頂上的蕾絲頭紗，往往包住整個額頭。使用的材料非一定全用薄蕾絲不可，也有以大花朵裝飾，如此頭紗看起來高聳，誇張中有一絲破舊的新意。這個時期的頭紗長度則已曳地，必須由花童捧抱滿胸，才能行進。

二○年代的西式頭紗下，台灣新娘身穿的卻非洋裝長禮服，而往往是中式服裝，兩截式，下為過膝長裙，露出腳踝及高跟鞋，上為傳統及腰衣衫，有著喇叭袖，衣領是中式大襟衫領。質料都是高級綢緞，繡有細緻的圖案，有葉襯托的花朵又最獲得新娘青睞採用。依當時報載，台灣上流社會的新娘穿這種摩登婚禮衣裳，主要受上海來的影響。

這種中西混合的新娘服形式，一直持續到一九三○年代初期，而顏色上，也在一九三○年前後，出現一段「粉紅色流行期」。一九一五年生的林衡道看到土氣，一九六四年生的我親眼看見一九三○年一件中式新娘服，卻是脫口讚嘆「好漂亮」。這件新娘服非普通粉紅，而是亮麗的粉紅綢布，細工繡花散布衣襟和裙上，經過八十年，依舊色澤未褪，優雅耐看。何況，衣服主人甘寶銀是一代名媛，父親甘得中是彰化地方的庄長，留學著名的日本女子大學，全身散發著東京帶回來的摩登味，她出嫁的新郎又是台北大煤商的獨子，到英屬香港與中國廣東留過學的大學生，一口流利英文，如此才子佳人的大婚，只會烘托出粉紅新娘服更加時髦與高貴，沒有土氣的空間。

台灣新娘禮服從傳統紅變到西洋白，那是一場長久的紅白大對抗，白紗禮服並非一腳踢走大紅裳，粉紅禮服出現，似乎是必要的過渡與插曲。

一九三○年代中期以後，台灣名流望族的新娘就完全揮別粉紅色與中西混合式禮服，定調於純洋式的白紗禮服了。她們身穿及地白色長禮服，頭紗也不再像二○年代包住整個頭，而是讓前額和時髦的捲燙頭髮一起無畏地展露出來。此時的頭紗非常長，輕輕從頭頂後方流洩而下、垂地綿延，讓新娘仿彿西洋城堡走出來的公主。這種形式的新娘禮服一直到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前後，始終伴著台灣上流的女性飛向婚姻美夢。

戰後，白紗完全征服台灣新娘，不論階層高低，新娘盡以一襲白紗出現。只是一九五○年代以後，頭紗已不像戰前那麼綿長優雅，而趨於簡短俏麗，多不及腰，甚至只到肩膀。戰前的長禮服合身剪裁，五○年代開始被大蓬裙所取代。

一百年前，即使富家女出嫁，頭紗還會用租的，或姊妹傳用，新娘也常常自己裁縫長禮服。一九九五年，連戰長女連惠心出閣，排場高貴，被封稱「世紀婚禮」，婚紗則已到美國量身、英國訂製的程度。委請知名設計師打造婚紗，已是當前名門富戶的基本手筆。

女性身體被解放，有一部分的意義，用淺白的話說，也就是「可以裸露的部分愈來愈多」。這一點也反映在新娘禮服的演變上，一直到八○年代，新娘才露出肩、露出背來。

長長的人生，女性僅有一天巧扮新娘，每位新娘莫不把握這一天，做一生最大的盛裝。也是在那一天，女人來到一生的頂點，彷彿站在世界之巔，幸福得說不出話來，只會笑，只想尖叫。百年前的新娘如此，百年後的新娘也是這樣，儘管，她們身穿的衣裝不盡相同。

*本文摘自《囍事台灣（經典紀念版）》，麥田出版

【作者簡介】

 

陳柔縉

台灣大學法律系司法組畢業，曾任記者、作家、台灣大學新聞研究所兼任副教授。

主要著作有《總統是我家親戚》（1994）、《總統的親戚》（1999）、《台灣西方文明初體驗》（2005，榮獲聯合報非文學類十大好書、新聞局最佳人文圖書金鼎獎）、《宮前町九十番地》（2006，榮獲中國時報開卷中文創作類十大好書）、《人人身上都是一個時代》（2009，獲頒新聞局非文學類圖書金鼎獎）、《台灣幸福百事：你想不到的第一次》（2011）、《舊日時光》（2012）、《榮町少年走天下：羅福全回憶錄》（2013）、《廣告表示：老牌子．時髦貨．推銷術，從日本時代廣告看見台灣的摩登生活》（2015）、《一個木匠和他的台灣博覽會》（2018，獲Openbook閱讀誌「中文創作類」年度好書獎、鏡文化「華文創作類」年度好書）、《大港的女兒》（2020）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