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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育立:公投廢核-奧地利民主深化的轉捩點

林育立 2017年02月09日 07:00:00
奧地利茲威騰朵夫核電廠的中央控制室,如今人去樓空,不過桌上仍放著當年值班核能工程師的紀錄,彷彿他們不久前才離開。( 攝影:林育立)

奧地利茲威騰朵夫核電廠的中央控制室,如今人去樓空,不過桌上仍放著當年值班核能工程師的紀錄,彷彿他們不久前才離開。( 攝影:林育立)

根本的核廢問題沒解決之前,根本不該大量應用這種科技…你得不停地問,最嚴重的核事故爆發時,會發生什麼事?─奧地利輻射防護專家(Peter Weish),
1970年代,奧地利公共電視(ORF)專訪。

 

在燃料棒裝填好的最後一刻,總算聽到人民的聲音,茲威騰朵夫核電公投帶給世人最重要的啟發,就是人類的理性戰勝了無知的政商集團對科技的迷信。─奧地利環保團體Global 2000執行長烏里希(Reinhard Uhrig),《茲威騰朵夫核電廠的過去、現在、和未來》,EVN能源集團出版。

 

核電廠一向給人深牆高院、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印象,沒想到出面接待的竟是一位30歲不到、有問必答的年輕人。「我們先把核電廠蓋好,再問人民要不要,這點跟其他國家很不一樣,」奧地利能源集團EVN的發言人柯瓦力克(Michael Kovarik)劈頭第一句話,馬上把我的思緒從他身後的多瑙河流水拉回台灣的核四爭議。

 

不過,他的下一句話,過了一陣子我才會意過來:「我們可是世界上唯一有臉書粉絲頁的核電廠。」

 

茲威騰朵夫(Zwentendorf)是位於奧地利首都維也納上游50公里的小鎮。大白天鎮上不見人影,四周盡是一望無際的麥田。這個人口僅4千人的小鎮,對戰後德國和全球反核運動來說,有著很深刻的意義:這裡有座完工的核電廠,卻在運轉前一刻被公民投票硬生生擋了下來。

 

是非題撕裂社會

 

1960年代,世界各國將核能科技視為能源問題的救星,紛紛規劃興建核電廠。1972年,位於台灣北海岸的核一廠施工後1年,奧地利第一座核電廠也在多瑙河畔的茲威騰朵夫動工興建。當時奧地利的執政黨、工商業界和各大工會全都支持核電,相信核電廠能帶來繁榮和工作機會,反對的主要是受德國反核運動鼓舞的地方環保人士、大學教授、學生和反體制的左派青年。

 

原本零星的抗議,後來演變成全國性運動,「反核媽媽」、「反核醫生」等團體相繼誕生,在最高峰的1975年,參與反核的民眾高達50萬人。「當時我還沒出生,可是我父母那一輩人聽到茲威騰朵夫,心底總會激起陣陣漣漪。」柯瓦力克表示,官方代表與反核人士在各種場合公開激辯,社會被簡單的是非題所撕裂。

 

從當時奧地利街頭的宣傳海報,不難想像社會對立的程度:「核電能提供穩定的能源、維持人民的生活水準、確保國家經濟的獨立發展」,透過這幾句標語,擁核者試圖從經濟觀點說服民眾;反觀反核人士,則一再警告核電的危險性:「茲威騰朵夫位於地震帶、放射線會危及健康和生命、核廢料最終處置場問題未解、首都人口疏散不易。」

 

備受民眾愛戴的左派總理克萊斯基(Bruno Kreisky),胸有成竹地認為民眾為了經濟發展,一定會支持核電,因此在1978年大膽舉行奧地利戰後的第一次公民投票。沒想到反方竟以50.47%的得票率小贏正方3萬票,投票率高達6成5,可見正反方都高度動員,這座隨時可以按鈕運轉的核電廠只好被迫喊停。

 

茲威騰朵夫核電廠該啟用嗎?1978年11月5日舉行的核電公投,是戰後奧地利民主政治和能源政策的分水嶺。(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堅固,但讓人窒息

 

「你們都上過廁所了嗎?」在進入核電廠參觀前,柯瓦力克不忘提醒。原來核電廠員工在廠內排的尿液被視為是放射性廢棄物,整座核電廠有1千多個房間,就是沒有廁所。

 

我們從後側的小門進去,首先看到的是員工的淋浴間和測量輻射線的儀器,幾件看起來像是從來沒用過的輻射防護衣還掛在衣架上。核電廠建築雖高,卻沒有樓層,電梯的按鈕旁只標示著高度的數字,搭到39.4公尺後走出來,就是反應爐上方抽換燃料棒的平臺,寬廣有如西方歌劇院的大舞臺。

 

茲威騰朵夫核電廠落成至今40年,牆壁卻沒有一點剝落的痕跡,金屬設備看不到任何鏽蝕,彷彿封存在一座巨大的冷藏室。我站在平臺上舉頭四望,對圍阻體的厚實和堅固留下深刻印象,卻也因看不到任何一扇窗戶而感到窒息。

 

從來沒蓋起來過的爐蓋就放在角落,我走到反應爐的邊緣屏住呼吸往下看,視線不知不覺迷失在深淵,原來這裡就是原子被撞擊產生巨大能量的所在,也是整座核電廠的心臟。

 

「反應爐運轉時,爐心內的500束燃料棒,可以產生最高4千度的高溫,將多瑙河的河水瞬間化為蒸汽,推動渦輪機發電。這座核電廠每年發的電,足以滿足全國10分之1的用電。」柯瓦力克詳細解釋沸水式反應爐的運作方式。

 

茲威騰朵夫如果還在運轉,是否會像台灣老舊的核一和核二廠一樣故障頻傳?萬一發生事故,身穿防護衣的工人,在這四面八方被層層水泥包圍的空間內摸黑搶修,得承受多大的心理壓力?想到核災不可收拾的後果,難道不會手忙腳亂?第一次走進核電廠參觀的我,腦海立刻浮現福島氫爆的畫面,想像爆炸的威力,如何把爐心正上方的厚重屋頂掀開。

 

封存以拖待變

 

做為一種最能體現直接民主的制度,公投具有一翻兩瞪眼的強制性,但茲威騰朵夫核電廠在公投後卻一連封存了7年,直到1985年,廠方才正式宣布棄廠。從現在的觀點來看,或許會覺得不可思議,但回到當時的時空背景就可以理解,奧地利政府為何不排除翻盤的可能性,寧願以拖待變等待民意轉向,畢竟1970年代正是核能發電的黃金年代。

 

這座核電廠的造價折合現值是台幣400億元,其中16億是封存費用,對此柯瓦力克有感而發:「不去用而把它封存起來,還雇用200名工程師留守,本身也是筆很大的開銷,現在想來,為了封存付出這麼高的代價,實在不值得。」

 

公投前的辯論,迫使核電爭議全部攤在陽光下,團結的人民擋下政府的重大決策,具有深化民主的意涵,這也是為何任何一本討論戰後奧地利歷史的書,一定會有一章專門在講茲威騰朵夫的公投。

 

核電公投6年後的1984年,奧地利政府打算在多瑙河的海恩堡(Hainburg)溼地興建水力發電廠,引起環保團體不滿,數千名民眾一連好幾天占領濕地,次年的1985年,由著名動物學家勞倫茲(Konrad Lorenz)發起的請願有30多萬人簽署,發電廠的計畫迫於民意只好中止。這兩次重大的環保事件,公認是奧地利戰後民主政治的轉捩點,間接促成奧地利綠黨的誕生。

 

茲威騰朵夫核電廠從未運轉過,參觀的民眾可以直接走進反應爐的下方,一窺用來控制核分裂速率的控制棒。(攝影:林育立)

 

擁核/反核對話的平臺

 

茲威騰朵夫核電廠從沒有發過一度電,絲毫不用擔心輻射汙染,幾年前開始開放給社會大眾免費參觀,結果馬上吸引許多科技迷前來一探究竟,畢竟這是世界上唯一一座人人都能參觀的核電廠。每年參觀人數的上限是1萬人次,每季開放一定的名額,只要公布開放訊息,幾小時內就會被搶光光。

 

以2017年為例,參觀的時間和名額1月中就在官網上公布,當然自己組團花錢參觀的不在此限,「靠導覽其實賺不到什麼錢,我們是為了公司的形象才開放,希望爭取大眾的信賴,畢竟在自由的電力市場用戶可隨時更換電力的供應商。」柯瓦力克表示。

 

茲威騰朵夫公投後,非核家園逐漸成為奧地利社會的共識。就在政府決定棄廠後次年,蘇聯的車諾比爆發核災,爐心熔毀的惡夢成真,奧地利民眾從此更是聞核色變,慶幸當年擋下了「核一」,原本核二和核三的計畫也胎死腹中。與德國擁核和反核長久的對立不同,公投後,奧地利國會馬上立法禁止核能發電,1999年甚至將非核家園提升到憲法位階,成為歐洲旗幟最鮮明的反核國家。

 

如今,奧地利的朝野政黨仍全都反核,根據歷年民調,反核的民意也高達8成,但一般民眾對茲威騰朵夫核電廠還是感到好奇,想知道當年針鋒相對的公投到底在吵什麼。結果,這座廢棄不用的核電廠在開放後,意外成為擁核和反核者對話的平臺。「核電廠這麼貴,培養了這麼多人才,棄廠多可惜。」來參觀的民眾,有部分人仍是核電的死忠擁護者。「幸好廢了,讓我們及早擺脫核能,把資源用在再生能源上。」則是現場更常聽到的說法。

 

「我估計來參加導覽的民眾,95%反核,」柯瓦力克表示:「但我們無意強迫任何人接受特定立場,也不會去評價對錯,」他說:「老一輩的奧地利人來參觀,難免帶著點情緒,好在現在大家可以平心靜氣地討論,不用再像30多年前那麼劍拔弩張了。」

 

奧地利在確定棄核後,全力利用阿爾卑斯山區的資源開發水力發電,風力和太陽能在過去10年的年成長幅度也高達15%,如今再生能源占用電的比重高達7成,居歐盟各國首位。

 

失敗科技博物館

 

廢棄的核電廠該如何利用?有人提議在原址興建火力或天然氣發電廠,有商人打算改建成主題樂園,就像德國西部卡爾卡爾(Kalkar)那座因安全理由從來沒發過電的核電廠,搖身一變成了兒童樂園和旅館一樣;還有藝術家突發奇想,建議在這棟全國造價最昂貴的工業建築成立「失敗科技博物館」,留給後世警惕,說到這裡,柯瓦力克忍不住苦笑。

 

當年上百位專程到美國和德國接受訓練的核能工程師全都離開,整座廠空蕩蕩放著好多年,所有的建議都被政府打回票。直到2005年EVN用台幣1億元的象徵性價格接管,這座核電廠的遺址才又見到一絲曙光。

 

EVN是奧地利面積最大的下奧地利邦(Niederösterreich)主要的能源供應商,家家戶戶用的電、瓦斯和暖氣全靠它。隨著歐洲各國近年來向再生能源靠攏,原本以化石燃料為主的EVN也積極轉型,核電廠的屋頂和周圍空地到處蓋太陽能板,這是與維也納工業大學合作測試不同天候下發電功率的計畫。

 

由於電網、道路、河運的基礎設施一應俱全,EVN未來也可能在這裡發電,沼氣和天然氣都是選項,但還沒改建前先利用它的剩餘價值,全廠10分之1的零件已經賣給德國同型的三座核電廠,「我們連螺絲都符合最嚴格的核安標準,能賣的就賣。」不過,最近連這三座核電廠也因過於老舊,在福島事件後被德國政府強行關閉,斷了零件轉手的機會。

 

此外,茲威騰朵夫核電廠完全符合核電廠的真實狀況,卻沒有輻射線的疑慮,也適合做為核能安全的訓練基地,德國和印度的電力公司就曾派人來此受訓。但到底該做什麼用途,EVN試了10年到現在還是舉棋不定,只好暫時租給公司行號辦活動或拍電影,增加一點零星收入。

 

2011年,德國的電視臺曾播放過一部電影,說的是電力公司隱瞞核電廠興建過程的疏失,結果在商轉過程中發生災變的故事,片子就是在這邊拍攝。當時德國社會才正在為核電廠是否該延役而爭擾不已,沒想到這部片播出後不到兩個月就爆發福島災變。

 

「您想拍片、舉行電影放映會、安排模特兒走秀,還是貴公司想找特別的場地做簡報和開派對?」EVN的簡報放了一張七彩燈光投影在發電機組的照片,宣揚在廢棄的核電廠辦活動的好處。整個社會當年為了核電的紛爭,付出這麼高的代價,最後竟然只是為了工業廢墟的神祕感而充當演唱會的舞臺,令人唏噓。

 

德國西部卡爾卡爾的核電廠在1980年代完工,卻因為安全和經濟等種種理由被廢棄,如今已改建成遊樂園,每年吸引近30萬的訪客。(圖片取自卡爾卡爾奇幻樂園Wunderland Kalkar官方簡介)

 

能源轉型的象徵

 

福島事故後,世界上再也沒有國家敢迴避核電的風險。做為全球第一個公投廢核的歷史現場,茲威騰朵夫的故事最近又受到關注。「每逢3月的福島事故週年,就會有各國的記者來訪,你們亞洲來的尤其多。」茲威騰朵夫在反核運動具有指摽性的意義,自然成為各國反核人士的精神堡壘,前來朝聖的人絡繹不絕。

幾年前,擅長攀上鑽油平臺和貨櫃船抗議的綠色和平組織,就在這座改發太陽能的核電廠外牆掛上「能源革命、氣候變遷解決方案」的巨型布條,象徵意義不言而喻。

 

走出核電廠的密閉空間,眼前就是寬闊的河面,我的心情頓時開朗。岸邊就是全長3千公里的多瑙河腳踏車道,路過的騎士看到這棟深灰色的龐然大物,不知道有什麼感想?如果他們稍微注意一下,應該會發現外牆掛著一個液晶數字的看版,顯示的是廠區太陽能板的發電量。EVN發給每位訪客的簡報資料,刊頭是《茲威騰朵夫核電廠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這裡的未來,指的當然是再生能源。

 

「就是有人沒有從錯誤中學到教訓」,我想起在茲威騰朵夫核電廠的臉書上,曾經讀到EVN對日本重啟核電的評論,改頭換面的茲威騰朵夫核電廠,如今已經成了能源轉型的推手和最有力的象徵。根據獨立能源專家施耐德(Mycle Schneider)主筆的《世界核能產業現狀報告》,包括茲威騰朵夫在內,全球到目前為止已經有17國的92座核電廠,因各種理由蓋到一半而停建。

 

「你們給我的資料,上面說茲威騰朵夫是全世界唯一一座完工、卻被公投否決而廢棄的核電廠。我們台灣也有一座完工的核電廠,離發電只差臨門一腳,只要我們的總統敢跟你們一樣來辦場公投,搞不好也會被否決,屆時你們的官方文件是不是應該要改一下?」我想考考這位年輕的發言人。

 

「真的嗎?那沒關係,至少我們還是第一個。」柯瓦力克非常得意,我聽了大笑,內心卻有說不出的悲哀。

 

「核電?不用了,謝謝」:這個聞名全球的微笑太陽反核標誌,最早是由丹麥一名22歲的學生所設計,後來在德國和台灣等國的反核運動都可看到。(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文章摘自《歐洲的心臟-德國如何改變自己》一書)

 

 

※作者為自由記者,旅居柏林,曾在駐德代表處擔任新聞編譯,當過6年的中央社駐德記者,不定期為台灣和德國媒體撰稿,並從事中德文口譯。相信記者這行離不開現場,正努力寫出能和台灣社會對話的國際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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