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論壇》天啟視角:俄烏戰爭詭異的常態化 成了歐美的燙手山芋

齊澤克(Slavoj Žižek) 2022年05月17日 07:00:00

齊澤克(Slavoj Žižek)
●歐洲高等學院哲學教授
●倫敦大學伯貝克人文學院國際主任

 

2022年4月底,俄羅斯入侵烏克蘭近2個月後,世界開始理解到這場仗如何翻天覆地的改變了未來。速戰速決之夢已逝,戰爭詭異地邁入「常態化」,更可能永無止境持續下去,我們往後的生活將籠罩在局勢驟升的擔憂中,瑞典等當局更擺明要民眾儲糧以熬過戰爭。

 

戰事兩方對前景的看法都有了改變。在俄羅斯,談論全球風險的聲音日漸加大,電視頻道「今日俄羅斯」(RT)總編西蒙尼揚(Margarita Simonyan)說:「要不就是我們輸給烏克蘭,要不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我個人認為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劇本更為可能。」

 

這種偏執的背後,是宣稱自由極權納粹猶太陰謀想摧毀俄國的狂熱陰謀論。當俄國外交部長拉夫羅夫(Sergei Lavrov)被問到,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是猶太人,俄國為何會說攻打烏克蘭是想讓烏克蘭「去納粹化」,拉夫羅夫回答:「我可能講得不對,但希特勒人也有猶太血統,(澤倫斯基是猶太人)不代表什麼,有智慧的猶太人說,最反猶太的通常都是猶太人」。

 

其他地方,特別是德國,新綏靖主義正逐漸成形。若我們無視華麗詞藻,仔細觀察德國真正作為,他們傳達的訊息再清楚不過:「鑑於經濟利益和被捲入軍事衝突的危險,我們不能太支持烏克蘭,即便這代表任由烏克蘭被俄羅斯併吞。」

 

安於現狀

 

大家當然都想避免新世界大戰爆發,但有時太過小心,反而讓侵略者為所欲為。霸凌者總仗著受害者不反擊而變本加厲,要避免更廣泛的戰爭,建立任何的嚇阻型態,就必須劃清底線。

 

但西方至今作為卻是恰恰相反,當俄國總統普丁準備對烏克蘭發動「特殊軍事行動」之際,美國總統拜登說,他的政府還得觀察克里姆林宮是會發動小規模入侵還是全面攻占,言下之意,當然就是「小規模」侵略可被容忍。

 

近來各界對未來的發展看法改變,凸顯出西方立場的暗黑真相。先前我們擔心烏克蘭會不堪一擊,但真正擔憂的卻正好相反:害怕入侵會帶來永無止境的戰事。烏克蘭迅速陷落或許還省事些,因為那樣我們就能表達憤怒、哀悼傷亡,然後回到正常生活。一個小國讓人跌破眼鏡,英勇抵擋了強國的惡霸侵略,原應是好消息,卻令人顏面盡失,成了燙手山芋。

 

歐洲綏靖左派告誡別再擁抱折磨好幾個世代的英雄主義軍事精神,德國哲學家哈伯瑪斯(Jürgen Habermas)甚至暗示烏克蘭對歐洲進行道德勒索。哈伯瑪斯的立場帶著深刻的哀傷,因為他深知,戰後歐洲得以揚棄軍國主義,都是拜美國核子保護傘庇蔭。歐洲烽火再起代表這樣的時期或已告終,無條件的綏靖代表的是更多且更大的道德妥協,不幸地,「英勇」行為會再次受到需要,不僅是為了抵擋與阻止侵略,也是為了因應生態災難與挨餓等問題。

 

大雨過後

 

我們表面害怕的東西,其實不同於實際畏懼的東西,法語中的ne explétif可貼切表達這種概念。這裡的「ne」本身無意義,因為它只是為了句法或發音而使用,多出現在帶有否定含義的動詞後的虛擬從句中(害怕、避免、懷疑),功能是強調負面意義,如:“Elle doute qu'il ne vienne”(「她懷疑他/不/來」)或“Je te fais confiance à moins que tu ne me mentes”(「我相信你,除非你/不/對我說謊」)。

 

法國精神分析師拉岡(Jacques Lacan)用ne explétif來解釋希望和願望之間的區別,當我說:「我怕暴風雨/不會/來」,我有意識地希望它不會來,但我真正的願望卻藏在添加的「不」上:我害怕暴風雨會來,因為我暗暗為它的狂暴著迷。

 

ne explétif也適用歐洲擔心俄國天然氣停供的狀況。我們說,「我們擔心天然氣供應中斷會導致經濟災難」,但要是我們口中說出的恐懼並非出於真心?如果我們害怕的,其實是天然氣供應中斷不會造成災難?正如芝加哥大學的桑特納(Eric Santner)最近對我說,如果我們很快就能適應又代表什麼?結束俄羅斯天然氣進口不會導致資本主義開始垮台,但「仍會迫使『歐洲』生活方式產生真正的轉變」,無論俄羅斯如何,大家都會樂見這種轉變。

 

從字面理解ne explétif,對這個「不」採取行動也許才是當今最真實的政治自由行為,想想克里姆林宮說停用俄國天然氣無異經濟自殺的宣傳。為讓社會走上更永續的道路,我們必須做些什麼,由此來看,那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套句著名作家馮內果(Kurt Vonnegut)的話,我們將得以避免成為歷史上第一個沒有自救的社會,因為這麼做不符成本效益。

 

誰的全球化?

 

西方媒體大肆報導外界捐助烏克蘭數十億美元,但俄國仍憑藉向歐洲輸送天然氣賺進數百億美元。歐洲拒絕考慮的是,它大可對俄羅斯施加非常強大的非軍事壓力,同時也能對地球做出莫大貢獻。此外,放棄俄國天然氣將帶來另一種全球化——在西方自由資本主義與俄中專制品牌兩者外,找到世界迫切需要的替代品。

 

俄國不只想瓦解歐洲,還以開發中國家反對西方新殖民主義的盟友自居。俄國宣傳巧妙利用了許多開發中國家和中等收入國家對遭西方霸凌的痛苦記憶。伊拉克被轟炸沒有比基輔被轟炸更慘嗎?摩蘇爾沒有像馬立波一樣被無情地夷為平地嗎?當然,儘管俄國把自己裝扮成去殖民化的代理人形象,它仍對敘利亞、中非共和國等地的獨裁者提供大量軍事支援。

 

奉世界各地威權政府之命出動的克里姆林宮傭兵組織瓦格納集團,讓我們得以一窺俄羅斯式的全球化面貌。正如該組織背後的普丁親信普里戈辛(Yevgeny Prigozhin)最近對西方記者所說:「你們是垂死的西方文明,把俄羅斯人、馬利人、中非人、古巴人、尼加拉瓜人和許多其他民族和國家視為第三世界的敗類。你們是一群可悲的、瀕臨滅絕的變態,而我們人數眾多,以數十億計。勝利終將屬於我們!」當烏克蘭自豪地宣布正在保衛歐洲,俄國回應說,它將保衛歐洲過去和現在的所有受害者。

 

我們不應低估這種宣傳的有效性,在塞爾維亞,最新民調顯示,大多數選民現在首度反對加入歐盟。如果歐洲想贏得新意識形態戰爭,就必須改變其自由資本主義全球化的模式。不徹底變革終將失敗,使歐盟成為被敵人包圍、一心滲透並摧毀的堡壘。

 

我很清楚抵制俄國天然氣的影響,這將導致我多次提及的「戰爭共產主義」。整個經濟都必須打掉重練,就像一場全面戰爭或類似的大規模災難,而這種狀況看來離我們不遠。因為這場戰爭,英國的商店已開始對食用油實施非正式配給,若歐洲放棄俄國天然氣,將需要類似的干預措施才得以續命,而俄國賭的就是歐洲不會有「英勇」作為。

 

這樣的變化勢必升高貪腐風險,也讓軍工企業有利可圖,不過這仍得與遠超出烏克蘭戰爭範疇的更大利害關係兩相權衡。

 

五騎士

 

世界正忙於應付同時發生的多重危機,這些危機喚起了天啟四騎士:瘟疫、戰爭、飢餓和死亡。這些騎士不能單純地被視為邪惡人物,正如加拿大綠黨第一任黨魁漢考克(Trevor Hancock)所說,他們「非常接近我們所謂在自然界調節人口規模的生態四騎士」。在生態方面,「四騎士」起了防止人口過剩的積極作用,但一旦涉及人類,這種調節功能未曾生效:

 

「過去70年人口翻了3倍多,從1950年的25億增加到今天的78億,結果發生了什麼……為何我們不受控制?是否有第五個騎士會在某個時候導致我們的人口崩潰,就像旅鼠那樣?」

 

漢考克觀察到,直到最近人類才能透過醫學、科學和技術來控制四騎士,但現在,「我們引發巨大且迅速的全球生態變化」正超出可控範圍,「雖然小行星撞擊或超級火山爆發能消滅我們,但人類最大的威脅就是自己,你不妨稱之為『第五騎士』」。

 

我們會毀滅還是得救,端視我們自己。儘管全球對威脅的意識日增,但尚未轉化為有意義的行動,因此四騎士行動的速度越來越快。在COVID-19和大規模戰爭捲土重來後,飢餓危機也山雨欲來,如此種種都已導致或將導致大規模死亡,因氣候變化和生物多樣性喪失而日趨嚴重的自然災害也將如此。

 

我們當然得試著不去美化戰爭,不把戰爭看成是讓我們不再安逸、擺脫消費享樂主義的真實體驗,但我們也不該得過且過,而要以在戰爭落幕後長久有益於我們的方式動起來。眼前危機四伏,軍事激情是逃避現實的懦夫行為,但若安於現狀亦然。

 

(翻譯:鄭可妮,責任編輯:楊淑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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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為Heroes of the Apocalypse,文章未經授權,請勿任意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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