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澤克（Slavoj Žižek）
●歐洲高等學院哲學教授
●倫敦大學伯貝克人文學院國際主任

本月的歐洲議會選舉令人訝異，因為所有人真正預期的結果都成真了。馬克思兄弟的經典場景會這樣說：歐洲的一舉一動或許像在朝著激進右派前進；別以為就這樣而已，歐洲是真的在走向激進右派。

為什麼我們堅持這樣解讀？因為多數主流媒體都想輕描淡寫。我們不斷聽到：「沒錯，勒龐、梅洛尼和德國另類選擇黨（AfD）偶爾會談到法西斯主義主題，不過不用怕，因為他們就算掌權，仍會尊重民主規則和體制。」

但我們應該要為這種激進右派的馴化感到困擾，因為那意味傳統保守政黨準備走上這個新運動的路子。二戰後歐洲「不與法西斯合作」的民主原則，已被悄悄捨棄。

此次選舉的訊息很明確，大多數歐盟國家不再是溫和右派與溫和左派對槓，而是大贏家歐洲人民黨（由基督教民主派、自由保守派和傳統保守派組成）所代表的傳統右派，以及勒龐、梅洛尼和德國另類選擇黨（AfD）等所代表的新法西斯右派的對立。

現在的問題是，歐洲人民黨是否會與新法西斯主義者合作。歐盟執委會主席馮德萊恩把這個結果形容為歐洲人民黨對抗兩個「極端」的勝利，不過新議會裡看不到與極右派相比完全不夠極端的左派政黨，歐盟最高官員這種「平衡」的論調傳遞出不祥訊號。

今天我們討論法西斯主義，不該侷限在發達的西方世界，類似的政治也慢慢在南方世界大部分地區看到。義大利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洛蘇爾多（他也以替史達林平反而聞名）研究中國發展時，強調經濟權力與政治權力的區別。鄧小平推動「改革」期間也知道釋放社會生產力需要資本主義元素，但他仍堅持政治權力應牢牢掌握在（自稱是勞動與農民階級代表的）中國共產黨手中。

這種做法有深厚的歷史根源，中國一個多世紀以來擁抱19世紀末出現的「泛亞洲主義」，作為對西方帝國主義霸權與剝削的回應，歷史學家穆爾蒂（Viren Murthy）解釋說，這背後的驅動力，並非抗拒西方資本主義，而總是因為排斥西方自由個人主義與帝國主義而來。泛亞洲主義者認為，運用現代化之前的傳統及體制，亞洲社會可以打造出自己的現代化，達到更勝西方的活力。

雖然黑格爾本人認為亞洲是不允許個人主義（自由主體性）的僵化地區，泛亞洲主義者提出了新的黑格爾概念架構。既然西方個人主義賦予的自由最終會否定秩序並導致社會瓦解，維護自由的唯一方式就是將其導入新的大我。

這種模式早在二戰前日本的軍事化與殖民主義擴張中就能看到，不過歷史教訓很快就被遺忘。尋找大問題的解決之道時，許多西方人可能再次被亞洲模式吸引：把個人主義動力及尋找意義納入大我。

泛亞洲主義往往會在社會主義與法西斯之間搖擺（這兩者界線向來模糊），提醒我們「反帝國主義」並不像表面看來那麼無害。20世紀前半，日本與德國法西斯主義者常把自己塑造成反對美、英、法帝國主義的捍衛者，如今我們也能看到極右派民族主義政客對歐盟如法炮製。

這個趨勢在後鄧小平時代的中國也很明顯，政治學家格雷戈爾（A. James Gregor）把它歸類為「當代法西斯主義的變體」：資本主義經濟由威權國家管控，其合法性建構在種族傳統和民族傳承。這就是為何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特別愛強調中國源遠流長的歷史，高舉民族主義大旗來利用經濟動能正好符合法西斯主義的定義，類似的政治動能也出現在印度、俄羅斯、土耳其等國。

不難看出這種模式為何會獲得青睞。蘇聯混亂解體時，中國共產黨追求經濟自由，不過仍維持嚴格管控，因此同情中國的左派人士會稱讚中國掌握資本，與資本至上的歐美體制形成鮮明對比。

但近來的潮流也支持新法西斯主義，除了勒龐，歐洲議會選舉的另一大贏家是賽普勒斯籍的YouTube網紅帕納伊托（Fidias Panayiotou），他之前因擁抱馬斯克而聲名大噪。當他在推特總部外面等待時，他鼓勵追隨者向馬斯克的母親狂發他想抱馬斯克的郵件，最終馬斯克答應會面並擁抱他。之後他宣布參選歐洲議會議員，以反黨派政見競選，最終囊括19.4%選票，當選議員。

法國、英國、斯洛維尼亞等地也冒出類似人物，他們都用「左派」論調合理化自己的參選，主張民主政治既已成笑話，那小丑不妨也來參選。這是場危險的遊戲，假如夠多人對解放政治感到絕望，容許跳樑小丑式的表演，新法西斯主義的政治空間就會擴大。

奪回這個空間需要堅決、認真的行動。我雖然看不慣法國總統馬克宏，不過他在極右派獲勝後立刻解散國會並宣布重新改選，堪稱傑出的一手。這一步殺得所有人措手不及，當然風險也少不了，不過值得一試。就算勒龐獲勝並指定下任總理人選，身為總統的馬克宏仍有能力動員新的多數來反對政府。我們必須堅定且快速地，與新法西斯主義搏鬥。

（翻譯：鄭可妮，責任編輯：楊淑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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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為《The Specter of Neo-Fascism Is Haunting Europe》，文章未經授權，請勿任意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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