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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文哲「厭女」──鞏固基本盤並反映他最深沉的恐懼

鄭吉珉 2023年08月01日 00:02:00
柯文哲雖看似新潮,但保守封建的程度,可以說,和他的高腰褲剛好成正比。(圖片摘自柯文哲臉書)

柯文哲雖看似新潮,但保守封建的程度,可以說,和他的高腰褲剛好成正比。(圖片摘自柯文哲臉書)

716遊行的男女比例極端懸殊,除反映柯文哲「厭女」(misogyny)外,也驗證了筆者對柯的年輕票從何而來的觀察。簡言之,柯是某群年輕男性「原初父親」(primal father)的夢想投射,因為他身邊的女性不是賢妻良母,就是甘願為他開疆闢土的部屬,等於為這群男性實現了難以完成的夢想。而當館長公審716舉牌反對柯的女性而引發反彈後,柯卻仍然堅持邀他擔任演唱會嘉賓。這個無法擴大支持者的決定,除了穩固基本盤外,不也顯示館長也是「原初父親」的另一個投射?不然兩個天差地別的人怎會臭氣相投?

 

柯被投射為「原初父親」的另一個理由是,他的「厭女」還替某些現實中受挫的男性提供了情緒出口與代償。而他說自己尊重也重用女性,其實是因為她們符合自己性別認知架構下的女性形象,不是漂漂亮亮(說台灣女性不化妝就上街嚇人、也從不諱言要吸引豬哥票),就是三從四德(說女性超過三十不結婚,就像殘障停車位)。換言之,他認為女性存在的目的只是為成就男性,而獨立於男性之外的女性並不存在。不符合這種形象的,就不是女性;就算有,也只是「比較『差』的男性」而已。

 

就像他批評陳菊是「比較肥的韓國瑜」,說陳以真「年輕漂亮,坐櫃檯剛好……會自己批公文嗎?」就可看出柯不認為「女性」可以在政治上獨當一面。這,會不會就是他對蔡英文總統不以為然的原因?所以柯雖然強調民眾黨內「女力撐起半邊天」,但實際上把女性部屬只當成遂行政治意圖的工具。相比毛澤東表面說「婦女能頂半邊天」,私下卻對女性大逞淫慾,所不同的,只有慾望內容而已。可見柯雖看似新潮,但其保守封建的程度,可以說,和他高腰褲的高度成正比。

 

 

柯文哲是某群年輕男性投射的「原初父親」(primal father),身邊的女性要不是賢妻良母,就是甘願為他開疆闢土的部屬,實現了這群男性不可能的夢想。(圖片摘自柯文哲臉書)

 

「厭女」:無關對個別女性的愛惡,而是如何看待「整體女性」的問題

 

所以「厭女」其實無關乎對個別女性的愛惡,而是如何看待「整體女性」的問題。而這個大哉問始於十九世紀誕生的精神分析: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既見證女性開始試圖掙脫傳統父權枷鎖,卻又是傳統父權結構的一份子,他開始試圖去「理解」女性的要求與慾望,卻終其一生都在追問「女人究竟要什麼?」(“What do women want?”)——這個所有男性都得面對的問題(《芭比》電影裏Mattel的CEO最後忍不住質問芭比“ What do you want ?”)。作為醫生,他自然從熟悉的生理學、醫學著眼,提出女性嫉妬男性具有自己所缺乏的外生殖器(penis envy),並認為女性是從男性偏離出去的,一種神祕、未知的「黑暗大陸」(dark continent)。而這個論述不正是柯對性別認知的原型(「婦產科只剩一個洞」,不就像變形的「黑暗大陸」) ?

 

雖然弗洛伊德的錯誤是只從性來理解慾望,但他的貢獻在於承認女性慾望的正當性。以往只有男性才被承認可以有慾望(功成名就),女性的存在只是為男性犧牲奉獻。不願為男性犧牲的女性,就被界定成「女巫」或「蕩婦」。但承認女性具有慾望後,女性就不再是男性的附屬,而是獨立的主體。

 

所以如果只因弗洛伊德早期的性理論,就認為精神分析在維護父權,恐怕大錯特錯。這種誤解就像1909年弗洛伊德受邀訪美,在船上看到紐約港擠滿了歡迎他的人潮,卻轉頭對榮格(Carl G. Jung)說「他們不知道我們帶來的是一場瘟疫」。

 

未知的瘟疫:由傳統父權解放,全新而難以類比理解的女性主體

 

這句話原義是這門新學說會帶來難以承受的衝擊,但最具體的衝擊卻來自男性必須面對首次出現的新主體——女性,而這就是「厭女」的源頭。因為面對未知事物時,人本能的反應是恐懼而無法適當的理解。當進一步試圖理解陌生事物時,則是先找出與已知的相同或相似來類推未知,接著探究其間的相異性,最後將新知概念化,再應用到其它相似事物上。

 

這種方式對理解陌生個別男性行得通,因為絕大多數男性長期被體制化為父權社會一份子,共同追求父權社會認可的功成名就。因為有相同的慾望對象,不同的存在個體就能相互理解。但女性因為被主流壓抑與忽視,與父權毫無相似可言。所以面臨新出現的女性主體時,無法從已知推測未知(這種情況對於其他被壓迫族群也相同),「黑暗大陸」就在類比這種徹底的不可知與挫敗。所以男性發現面對的不是可概念化的整體女性,而是實際存在著各形各色的、難於理解與掌控的不同女性,因而充滿了不安與焦慮。

 

但精神分析也告訴我們,一再嘗試理解卻始終遭遇失敗後,挫折會轉變成「固著」(fixation),先是僵持在女性主體尚未出現之前,但由於現實的不可能,父權體制虛構出「整體女性」的概念,對「女人究竟要什麼?」強加定義,以確定可以理解與掌控「女性」,而試圖化解面對未知的惶惑與恐懼,但結果卻造成對女性的宰制與壓迫。無知會引發恐懼,恐懼則使人失去理智,最終因而做出極端殘忍的行為。蘇格拉底說「無知就是罪惡」,從這點看,還真是一語中的。

 

但強加定義並無法回答弗洛伊德的終生困惑,拉康(Jacques Lacan) 從歇斯底里(hysteria)的研究接手這個難題。當時認為歇斯底里只出現在女性身上,卻與生理完全無關。因此拉康認為歇斯底里呈現的,其實是「何謂女人?」的意義問題,屬於語言文字所構成的象徵界。但他後來卻指出女性可以經驗到男性沒有的、無法被言說的,因而接近於宗教式的狂喜經驗,並稱之為「絕爽」(jouissance)。但因它無法被言說,所以雖可以經驗它,卻不知道它究竟為何。

 

從意義到絕爽,從象徵到無法言說,那麼,女人究竟是什麼?拉康的回答是「女人並不存在」(woman doesn’t exist./la femme n'existe pas.)。但“la femme”的“la ”是統稱整個類別的定冠詞,“femme”是女性,所以不存在的不是個別女性,而是不存在著可普遍化、概念化與標籤化的「整體女性」(the woman),存在的只有各自不同、複數形式的女人們(women)。因此不可能有針對女性的全稱判斷(「女人就是如何……」),「女性」的存在就是抗拒普遍化、概念化與標籤化的“not-all”(pas toute),而且是活生生、無以名之,單憑概念就無從理解的存在。

 

幻見:面對難以理解之女性主體的虛構

 

而對傳統父權的強加定義,拉康的評論是「女人是男人的徵狀」(Woman is symptom of man.)。看來,女性似乎再次退回到男性附屬的地位。但它其實是指,由於無法理解與掌控女性,男性為了平撫不安焦慮,就只能用慾望對象(object of desire)的方式使女性進入心理空間,對男性而言,女性只能以幻見(fantasy)的方式存在。就像在《芭比》中,Mattel一定要讓芭比進到展示盒裏才會安心。「展示盒」就是幻見的具體呈現,因為雖然能看到彼此,但芭比被限制在盒子裏,盒外的凝視者卻是自由的,因而也是能夠掌控全局的。

 

所以柯文哲能和柯粉們沆瀣一氣,是因他們雖有眾多差異,但對女性的幻見卻相當一致。就像716遊行時,化名「阿楠」的女生拿著柯以往各種歧視女性言論的A4手板,但週遭男性卻無視言論自由的普遍性,要求和她辯論,還指責她沒有證據,並不斷加以羞辱。但人為什麼可以無視眾所週知的事實,還敢睜眼說瞎話?

 

716遊行時化名「阿楠」的女生手持柯以往各種歧視女性言論的A4手板,卻遭遊行支持者不斷加以羞辱。(圖片摘自蔡宜彣臉書)

 

那是因為勇敢的阿楠拆碎了716現場男性們的幻見空間,在這個幻見空間裏,女人只能以順從、柔弱的形象出現。提出異議的阿楠就像敢於指出國王赤裸的小孩,拆穿了現場男性共同編織的幻夢。但其實好夢從來都不易醒,美夢破碎後,醒來的人不會指責自己的夢有多麼荒謬虛假,而是轉向指責讓自己清醒的人。因為現實的不斷受挫與沒有出路,使夢不只成了唯一滿足願望的方式,更進一步取代了現實。而拆碎了夢就等於毀滅了世界,憤怒與挑釁是可想見的。但事先應可預測這種反應的阿楠為什麼還敢去現場舉牌,陷自己於眾矢之的?

 

安蒂岡妮與芭比:穿越幻見之後,在虛無荒漠裏綻放的各色繁花

 

阿楠(們)為什麼敢挺身而出,這其實涉及女性問題的核心。拉康對此曾用古希臘悲劇《安蒂岡妮》(Antigone)來說明:底比斯國王伊底帕斯(Oedipus)退位後,兩個兒子互爭王位,波呂尼克斯(Polynices)引外敵入侵,而在與兄長艾特歐克里斯(Eteocles)戰鬥中雙雙喪命。代理王位的舅父克瑞翁(Creon)認為波呂尼克斯背叛城邦,不准下葬發喪,違者處死。但其妹安蒂岡妮不顧姐姐伊斯梅內(Ismene)反對,親手埋葬了兄長。被捕後堅持世俗城邦法律低於神與亡者國度的法律,克瑞翁因而暴怒「只要我活著一天,就別想有女人告訴我做什麼」。無視安蒂岡妮已與其子海蒙訂婚,堅持執行死刑,還斥責求情的兒子是「女人的奴隸」。故事的結局是,安蒂岡妮受刑後,海蒙自殺,其母也傷心自絕。留下的,只有克瑞翁這個孤單老男,與他無盡的哀嚎與悔恨……

 

拉康認為安蒂岡妮彰顯出女性勇於突破世俗,敢於真正做自己。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也認為安蒂岡妮對命運既非順從接受,也不試圖閃躲逃避,而是主動面對、選擇與承擔,因而是本真存在(authentic existence)的唯一範例。她其實大可繼續養尊處優,但即使知道下場,她仍然選擇忠於感受與天倫親情。相較傳統認為要能選擇才必須負責,但如無視兄長曝屍荒野,不就失去身為「人」的意義?對她而言,身為「人」的唯一可能選擇就是善盡天倫,即便因此放棄富貴與生命,甚至身敗名裂,也在所不惜。

 

但活在父權制度下並加以維護的男性卻完全無法想像,竟然有人為了反抗權威,願意付出如此鉅大的代價,而只為盡身為「人」的責任。而且為了成為「人」,卻得面臨肉身性與社會性的雙重死亡,讓自己這個「人」徹底消失,這種矛盾卻真實的行為是他們完全不懂的,而且還怕永遠可能會有下一個安蒂岡妮。但概念上無法掌握的,卻仍是慾望的對象,只能繼續編織讓女性相信父權正確的幻見。

 

安蒂岡妮不顧姐姐伊斯梅內(Ismene)反對,親手埋葬了兄長波呂尼克斯(Polynices)。(圖片摘自網路)

 

所以柯文哲在716被揭穿幻見後,忙著唬弄各種幻見障眼法,先釋出和老婆一起看女性主義電影《芭比》的照片,還在演唱會上對妻子唱〈我只在乎妳〉,編造既愛妻又前衛的形象。接著又說要舉辦姐妹會,想當然會全場爆滿,先不說場地只能容納500人,更重要的是,歷史上從來不缺因各種理由而服從世俗男性幻見的伊斯梅內(無論動機與目的為何,重點是她們實際上的臣服)。但這是否代表柯矇混過關,朝大位又邁進了一步?

 

但事實上安蒂岡妮到處都在,只是在等待機緣覺醒。這才是「厭女」的真正原因,因為她們隨時可能從父權編織的幻見中清醒,並對其他人指出這種幻見的虛假與荒謬,導致父權體制的崩解。而這絕對不會停止於《芭比》的劇情:像反對“me too”,還質問這些女人為什麼要把幾十年前舊事翻出來的母親,看完《芭比》後竟然徹底清醒(〈「我已經沒救了,可妳還有希望」:帶著媽媽去看《Barbie》,她給了我痛徹心扉的建議〉)。而日本近年流行的熟齡離婚與「卒婚」(不離婚,但各過各的),也點出了這波女性覺醒浪潮的來臨。

 

當女性發現傳統父權結構發明「女人是/該……」的幻見,以遮蔽對女性的一無所知之後,自然會穿越幻見,在一切有待創造的虛無荒漠裏綻放出各具姿態的繁花。就像《芭比》電影結局裏,當芭比對未來感到疑慮時,她的創造者卻說「妳不必有結局」、「不必得到我的允許」,言下之意是,結局要由妳自己放手開創。至於如果還繼續沉溺、不敢穿越幻見的,大概就只剩下孤家寡人的克瑞翁(們)吧。

 

※作者為政大東亞所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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