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選舉選票。(湯森路透)
其實就如人人所知的那樣,在許多熟悉的情況中,謊言根本沒有真正傷害到我們。有時候,它們整體看來甚至是有益的。舉例來說,當人們(包括我們自己)沒能因為察覺到某些情況而有所獲得,以及當我們察覺到這些情況會讓我們或他人嚴重苦惱時,一個謊言有可能會以某種方式保護我們,讓我們對該情況無法察覺。又或者,一個謊言也許能使我們轉向,而不去動手做某個吸引我們但其實到頭來弊多於利的計畫或行動。考量過各方面後,我們確實得承認, 有時候別人對我們說謊對我們其實有幫助。
即便如此,那種時候我們通常還是會感覺,那個騙子還是有做什麼不好的事。在那種情況下,我們感謝謊言或是合理行為。然而, 無論謊言最終成就了什麼善事,我們基本上還是相信,如果能堅守真實、不求助說謊來達成有益的效果,那還是會比較好。
說謊最不可磨滅的壞處,就是它們意圖妨礙並損害我們為了理解事件真實狀態、自然而然會付出的努力。謊言被設計成不讓我們清楚真正發生的事。說謊者在說謊時試圖誤導我們去相信不同於事實原貌的事情。他試圖把他的意志強加於我們之上。他企圖引誘我們接受他的重組之物,將其視為一個世界真實樣貌的準確描述。
只要他成功了,我們就會獲得一個源自他想像的世界觀,而非直接基於相關事實而可靠的世界觀。一旦我們對所居世界的瞭解是被謊言塑造的,那個世界就是想像世界。或許會有比那更糟的地方,但這個想像世界絕非我們能永久安居的地方。
謊言是設計來毀壞我們對現實的理解。所以它們是以非常逼真的方式,意圖讓我們抓狂。我們一旦相信謊言,心智就會被騙子為我們捏造的虛構、幻想和假象所占據和宰制。我們接受為真實的,是一個其他人用任何直接方式都看不到、碰不到、體驗不到的世界。
因此,相信謊言的人會被那謊言所束縛,活在「他自己的世界」裡—一個其他人進不來的世界,甚至連騙子本人都不真正住在那裡面。因此,就謊言受害者實際被剝奪的程度而言, 他等於是被阻擋在普遍經驗的世界大門之外, 並被隔離在一個其他人都找不到途徑去追隨的幻覺領域內。
那麼,「真實」和「在乎真實」與我們息息相關的地方,就不只是影響我們平凡的實際利益,而是還有更深沉且更具破壞力的意義。當代最有價值的詩人亞卓安.芮曲(Adrienne Rich),替說謊對說謊者本人的必然害處— 先不論對聽到謊言的人有什麼傷害—提供了一段描述。她以詩人的精準,觀察到「說謊者過著一種寂寞難言的生活」(〈女人與榮譽: 關於撒謊的筆記〉,出自亞卓安.芮曲《謊言、秘密與沉默》)。
寂寞會難言,正因為說謊者無法在不揭露自己說謊(因此又說了謊) 的情況下,洩露自己是寂寞的—沒有任何人與他同在他所捏造的世界裡。他藏起自己的想法,假裝相信自己不相信的事,別人也就不可能全面地與他聯繫。他們沒辦法根據他的真貌來與他互動。他們甚至察覺不出自己沒辦法做到這一點。
說謊者根據他說謊的程度,拒絕讓自己被人所知。這對他的受害者來說是種侮辱。這自然而然會傷害他們的自尊。因為這等於是不讓受害者接觸那種多少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人類親密的基本模式:那種存在於「瞭解另一個人在牽掛惦記著什麼」之中的親密感。
在某些例子中,芮曲注意到,謊言有可能導致一種更深刻的損害。「發現某人曾在私人關係中說謊,」她說,「會讓人覺得有點抓狂。」(出自《謊言、秘密與沉默》)她的觀察依舊很透徹。當我們和我們不認識的人相處時,我們多少得對他的可靠性做一些審慎評估,好讓我們確定他跟我們說的話符合他真正相信的;此外,這種評估通常只適用於他的某些特定發言。
另一方面,面對我們的親密友人,上述這兩種評估條件通常都會放寬。我們會假定我們的朋友會忠於我們,而我們很會把這視為理所當然。習慣上他們說什麼我們都相信,而我們會這麼做,並不是基於計算來確立他們當下正在告訴我們實話,而是因為他們令我們感到自在安全。就像我們很熟悉的說法: 「我們就是知道他們不會跟我們說謊。」
面對朋友,人會很自然會期待靠近和親密。這不是基於計算過的判斷,而是存在於我們的感受之中—即存在於我們主觀的經驗裡,而非存在於任何基於相關客觀資料的智慧評估。說我們傾向信任朋友是一種必然天性,可能有點太過頭。但說「相信朋友已成了我們的『第二天性』」(我們有時真的會這樣說),倒是滿適切的。
這就是芮曲觀察到的、發現一個朋友欺騙我們為什麼會讓我們有點抓狂的原因。發現這情況,向我們揭露了關於我們自己的一些事—一些比起僅僅是「我們算錯了」或「我們的判斷犯了錯」還要嚴重令人不安的事情。它揭露的是,我們自己的天性(換句話說, 我們的第二天性)是不可靠的,居然引導我們去信任某個一開始就不該信任的人。
它揭露的是,實際上我們不能對自己區分真偽的能力—換句話說,就是認出真假之間有什麼差別的能力—帶有自信。不用說,成功欺騙一個朋友,當然意味著說謊的那人有錯。然而, 那同時也顯示了騙局中的受害者也有缺陷。說謊者背叛了他,但他也被自己的感受所背叛。
自我背叛關乎瘋狂,是因為它是非理智的一個特徵。理性的核心是前後一致;而行為或思想上若要前後一致,涉及至少要持續下去以免適得其反。亞里斯多德主張,一個行為者只要讓行為遵守「中庸」—也就是遵守一個介於過量和不足的中間點—那麼他就是在理性行動。
假設為了保持良好健康,某人遵循了一個太過貧乏或是過於放縱的飲食法,導致他不只無法更健康,實際上還使他變得比之前更不健康。亞里斯多德強烈主張,這人背離中庸的不理性行為,就存在於這種個人目的上的失敗和自我背叛中。
邏輯不連貫也會以類似的方法破壞智能活動。當一條思路產生一個矛盾的時候,它更進一步的闡述就被擋住了。心智不管往哪個方向轉,都會轉回頭:它必須證實已被駁斥的東西,不然就得否認已被證實的東西。因此,就像會阻撓自身目標的行為一樣,矛盾思考因其適得其反而屬於不理性。
當一個人發現,某個他自然而然有信心覺得可靠的人居然跟他說了謊,他便會發現,他不能仰賴自己熟悉自在的信任感。在他努力辨認哪些人可以令他放心的時候,他看出自己被自己天生的傾向所背叛了。這些天生傾向使他失去了真實而不是獲得真實。他「可以依據自己的天性來引領自己前進」的這種假設,最終證明是適得其反,也因此是不理性的。既然他發現他出於天性地脫離了現實,他大有可能覺得自己有一點點瘋狂。
作者簡介
哈里.法蘭克福 (Harry G. Frankfurt)
美國哲學家,普林斯頓大學道德哲學榮譽教授。著作包括《愛的理由》、《必要性,意志和愛》以及《我們關心什麼至關重要》。住在新澤西州的普林斯頓。法蘭克福2005年撰寫了一本小書《放屁》(On Bullshit),意外成為暢銷書。正如書名所示,該書關注屁話為何在我們的文化中如此盛行且頑強持久,並認為屁話比說謊對於文明生活更有傷害,因為講屁話的人只「試圖用他們所說的話來操縱與他們交談的人的觀點與態度」,只要能說服人,根本不在意所言真假。作者接續上本書未完成的部分,寫下《論真實》,同樣言簡意賅,探討為什麼在乎真假如此重要。
譯者簡介
唐澄暐
政治大學新聞系、台南藝術大學紀錄所畢業。曾任《台灣立報》國際版版主及編譯。喜愛怪獸及幻想作品,目前同時從事翻譯及怪獸小說寫作。譯有《世界觀:現代年輕人必懂的科學哲學和科學史》、《五十億年的孤寂》、《地球之後》、《數字公民:如何打造你的識數世界觀,輕鬆成為現代公民!》等書。
本文節錄自《論真實》第七章(英文版本於2006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