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保留數十年,報考台北工專的准考證。(作者提供)
歲月飛逝,沒認真學習也沒好好的玩,我已經是初中三年級的學生。
歷史老師王建秋是我們初三級任導師;頭髮半禿,肚子凸出來 ,嗓音高亢宏亮,一口純粹的京片子,不時說幾句英文(他的英文也是「京味兒」十足),如數家珍的講中外歷史故事和掌故,非常吸引人。某次他在課堂講十四世紀歐洲的工業革命,頭一句話就是「Industrial revolution(工業革命),有如說相聲的開場白,鏗鏘生動,下課鈴響了他還在講,同學們專注不捨,教室每個窗戶外都擠滿了人頭,好多別班的同學就在走廊上站者旁聽,如此的叫座。
王老師頭一次點名,字正腔圓地叫名字,同學要大聲答:有!再直挺挺地站起來,雙臂垂直貼在兩側,他從頭到尾看你一遍,片刻再微微點頭示意你可以坐下了。我的名字被叫到,馬上挺胸站直,擺出的立正姿勢相當標準。王建秋老師的眼光銳利,如同探照燈一般上下掃描了個夠,他說:
「好好兒念書啊!」(第二個「好」字發第一聲)
老師們都已知道我是個不好好念書的料?其實我很喜歡上王老師的歷史課,小時候的記性好,歷史事件、年代等過目不忘,記得我的歷史考試成績不錯。
數十年後,母親在台灣搬家,翻出來許多古早老文件,她寄了一大包到我的美國住處,短函上說:
「小方: 這些東西雖然老舊,都是你過去淘氣的紀錄、淘氣的姿態,你留著做紀念吧! 母字。」
再度見到初三上學期的成績單,久違了,仔細讀來不勝唏噓。歷史87分,在班上算是分數很高的了,王老師的分數打的嚴;其他科目的成績不說也罷,嗨!又有什麼好遮掩的?大丈夫敢做敢當,不怕成績單難看;〈代數60、幾何72、國文72(國文老師矮冬瓜對我有意見)、英語80、音樂68、地理83、公民80、物理80、圖畫82、總平均分數76.0,操行成績76,屬乙等;名次,第十八名。〉
這是我在建國中學六年間的最高名次。第一學期在補校,至少名列前三,所以才能轉入日間部,但是想起來,拚到個補校的成績優秀,確實有點勝之不武。
在王老師的教導之下,我的表現算不錯的咧!但是在評語欄中,導師寫:「無條理、好吵鬧、有人緣」。
直到今天我只認同他三句評語中的兩句:「好吵鬧」始終如一,不吵不鬧趣味不到,只要有三個人在一起,我就能湊出一齣戲來。「有人緣」那還用說,一生廣結天下文武豪傑,不可勝數,但是敵人的數目也不少,不過我的好朋友素質高,比那些敵人高出許多倍。
說我「無條理」可真的不服氣,自己覺得一向處事條理分明,待人以誠(但有時候嘴巴不饒人)、基本上謹守本分不踰矩(其實是屢屢犯規沒被逮到)。不過王老師批評的是一個十四歲渾渾噩噩少年郎,那個小子可能做過不少無條理的事吧!
父親知道一些王建秋老師的背景,說憑他的學歷和學識,應當可以在大學教歷史。在那個年月,台灣的中小學生真的有福報,校內的老師們臥虎藏龍,許多曾在大陸唸到高學位、有特殊不凡的經歷,在中小學教書真是綽綽有餘。學生最喜歡聽他們講自己的真實人生故事。
有位代課的魏老師,上國文課不看教科書,任何一篇古文、詩詞,提個名字就能一口氣鏗鏘有力的背出來,又能講出這篇文章的許多歷史背景,佚事、典故。同學們卻最愛聽他在山東打游擊的故事,他以特殊的山東方言描述在丘陵地帶,與偽軍、日本兵捉迷藏,放兩槍就走人,又神出鬼沒的出現,鬼子兵疲於奔命。魏老師說他的槍法奇準,彈無虛發,他做出舉槍射擊的姿勢來說:
「……我就對那個站在我面前二十幾公尺的偽軍喊:『我打你的左耳朵!』然後「光」的一槍打過去,那人摀著流血的耳朵逃跑啦!」
說到緊張之處,全班都不敢喘大氣,全神貫注的傾聽。
地理老師姓朱,一位高大威猛的北方漢子,腹部堅實的凸了出來。他青少年時曾遍遊大江南北,講到中國各省的山川地形、物產人文之外,總忘不了大談各地的美食,真能「說得一口好菜」。最令我記憶清晰的是某次他描述山東省德州燒雞的滋味,他說:
「一口咬下去,香噴噴熱呼呼的雞肉,鮮嫩又很有嚼頭,肉汁就順著下巴淌到脖子裡去嘍!」
朱老師在新疆吃過哈密瓜,但是那是個天氣很冷的晚上,哈密瓜冰到牙齒發酸,嘗不出它的味道來。新疆的日夜溫差很大,他說:
「在那個地方是:早穿棉來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
多年後聽說王老師、朱老師他們,先後都去了文化大學、淡江文理學院教書。
班上少數成績優秀的同學,可以直升高中部,當然沒有我的份。父母親一再提出警告:這次考的是台北市五省立中學聯合招生,一定要好好準備,考上建國中學是我們王府的第一目標!不能像上次那樣,一點書也不讀就閉著眼去考,多跟你哥學學,好好用功。唉!這一套又來了。整個暑假逼著自己早晚複習,沒敢出門鬼混,母親對我這次的表現基本上還算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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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四十二年(1953)台北市五省立中學;建國中學、省立師範大學附屬中學、成功中學、台北第一女子中學、台北第二女子中學,五個省立中學;再加上台北市立女子中學,聯合招考高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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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宏蔭來找我,問:「你報名考台北工專了沒有?」
「為啥要考工專?」
「哎呀!你什麼也不懂,台北工業專科學校招五專生,初中畢業生可以去考,五年之後就可以出來做事掙錢了,我們去報個名一道考考看。」
能不能考上建中高中部,心中實在沒把握。這次的五個省立中學聯合招生,建中絕對最難考,我填的第二、三志願分別是師大附中、成功中學。但是如果考得太糟就會和三年前一樣,只能上夜貓子補校了。沒向大人報備,偷偷報考了台北工專電機科。
在台北工專考完了出來,自我感覺不錯,題目都不難。與林宏蔭對了對那幾道不太有把握的數學題,發現因為性子急,犯了兩個粗心的小錯誤,其他都應當答對了。
過了一個星期,這次信心滿滿的去應考五省中聯合招生,因為我剛考過工專,算是經驗豐富了。我的媽媽喲!是哪位老師出的數學題,比譚老虎的考題還難,自然學科也難,走出考場,蹲在校園的大榕樹下發呆。看見林宏蔭慢慢走過來,他說:
「我肯定作對了三道數學題。」
聽起來他比我強多了,腦袋一片混亂,完全記不起來剛才做的究竟是哪一題對了,哪一題錯了。
晚飯時父親問我:「今兒個考得怎麼樣呀?」
我滿嘴含著飯菜,支支吾吾的出了些聲音。媽媽說:「吃完飯再說吧!」
老爸的目光從眼鏡片上端射過來,我不敢看他。飯畢老爸泡了一杯濃茶,坐在院子裡大口喝著,發出很響的聲音來,然後哼起空城計的那一段:
「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
他沒再追問我。
台北工專先放榜,早起去看榜,我考上了電機科,排名還在挺前面的。回來偷偷告訴老母:
「媽,我有學校上了,台北工專電機科,不過還得去口試,應該沒什麼問題的。」
「啊?又在搞花樣,都在說什麼呀?」
五省中聯合招生委員會要各考生在家靜候通知。那幾天每日早起心神不寧的在門口張望,深怕錯過了早班綠衣郵差送來的信,這份難看的成績通知單若是落入哥哥的手中,後果必定不堪設想。
終於盼到了它,通知單摺疊起來寄出,比其他的信小一半,塞入口袋躲在廁所裡,心怦怦的在跳,打開通知單先急著找數學得了幾分?
〈數學:22.50分〉!頓時頭疼欲裂,這下子豈不是整個完蛋?其他幾門的成績還算過得去:〈國文77.50、社會學科73.00、自然學科55.75、英文68;總分296.75。〉
五門學科考滿分應有500分,我的總分還不到百分之六十,情況實在不妙。再看下去有兩行以藍色印章印的字:
〈錄取,分發學校及口試日期請看考榜。〉
什麼?分數這麼不好看,可是咱考上啦!衝出廁所來大喊:「媽,我考上聯考了呀!」
媽媽抬起頭來看著我,一臉狐疑。
通知單的右上角,印著幾行淺藍色的字:
〈錄取標準,一:總分在192分以上,國英二科在20分以上,數學在15分以上者、二:總分在220分以上,數學在12分以上者。〉
可見這次招考旳題目有多麼難,還是考生的程度普遍低落?我考得不錯,成績超出錄取標準很多,舉家為之歡騰。大家高興的原因是:原來對我的期望非常低,這次被錄取就很好了啦!
※作者為電影導演、演員、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