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廖偉棠專欄:今天世上所有香港人

廖偉棠 2020年11月26日 07:00:00
達明一派《今天世上所有地方》歌詞的氣魄令人動容,一如歌名之氣勢,演示了一個香港人用筆、用歌聲奪回失地的能耐。(維基百科/2014年)

達明一派《今天世上所有地方》歌詞的氣魄令人動容,一如歌名之氣勢,演示了一個香港人用筆、用歌聲奪回失地的能耐。(維基百科/2014年)

2020年11月我最大的憾事是不能回香港看達明一派Replay演唱會,達明一派演唱會我最遺憾的是沒能看到同一個人填詞的兩首歌。

 

相隔三十二年的《今天應該很高興》和《今天世上所有地方》,作詞都是潘源良。今天他和我都在一個不叫做香港的地方,幸而這個地方和世上很多地方的人都曾在某個時刻說:「今夜我們都是香港人」。1941年的時候,世界上沒有人敢說「今夜我們都是猶太人」。

 

《今天應該很高興》發表於1988年,自1984年那個中英(沒有香港)聯合聲明簽署發佈,有不少香港人已經意識到未來的危機,於是移民潮初湧,實際上在1989之後才達到高峰。但詞人敏感,在1989之前已經觸及這個香港人花果飄零的主題。

 

 1988年聖誕節,我第一次被達明一派迷醉就是這首歌。MTV裡黃耀明和劉以達坐在敞篷巴士上,任寒風與聖誕燈飾的光掠過臉龐,在不識愁滋味的少年眼中跟他沈迷的日本漫畫是一樣的淒美。明哥時而開口呢喃幾句歌,未必完全與配樂合拍,更顯得心神恍惚。只不過一直沉默落寞的達叔,那時雖仍是青澀少年樣子,卻有滄桑流露。這兩個形象,三十年後才完全對倒過來。

 

「初識不知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我們的位置也在對倒。歌詞裡的偉業、瑪莉、永達、大傑、秀麗、樂敏⋯⋯這些擁有最常見名字的香港人,我們用三十年時間一一代入,一一失去。今天又是誰「獨自在美洲」?誰「現活在澳洲」?但可能不會像當年的偉業那樣「很多新打算」、像瑪莉那樣「天天溫暖」。

 

寰球同一冷熱,2020年的今天,走的留的都舉步維艱。那個我們牽掛的地方,連「好人一生平安」都成為警察政權眼中的敏感語,我們還可以說一句聖誕快樂嗎?在香港,我們還能找到香港嗎?

 

1984年中英聯合聲明簽署發佈,有不少香港人已經意識到未來的危機,於是移民潮初湧。(圖片取自網路)

 

我們去別的地方尋找。去年我和潘源良重遇在台灣,我們暫居的地方相距十五分鐘車程。而之前一次我們相碰杯是2017年的「七一吧」,一個今天已經消失了的文化地標。物換星移,潘Sir風中飛舞的滿頭白髮堅硬如舊,說話依然毅然,作為前輩他還像三十多年前寫《繼續追尋》那樣比我們後輩更達觀。

 

《今天世上所有地方》是達明一派為了這次演唱會專門邀約潘源良創作,以呼應《今天應該很高興》。歌詞的氣魄令人動容,一如歌名之氣勢,演示了一個香港人用筆、用歌聲奪回失地的能耐。我想潘源良和在伊館唱出這歌的黃耀明,首先想到的是那些流亡的手足,然後便想到飄零的我們、以及在家在內心流亡的同胞。

 

「聽說你今天到達一個地方

戰勝了哀傷卻在繼續靜養

你說你擁有是無限量荒涼

照片都不想讓我看一看」

 

好一句「照片都不想讓我看一看」,如果從留下來的人角度理解,那個遠走的人分明是「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但如果從遠走的人角度想,那何嘗不是「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的無奈,這夜雨心緒,如何能舉示故人?

 

兩首歌之間,潘源良還有一封家書,是他執導的電影《聖荷西謀殺案》。如果把它也作為一首潘源良式歌詞去看,這部評價不一的電影就很好理解了:在不同時期流落聖荷西的兩個傷痕累累的香港女子,最終還是能扶持的好姐妹。那顆大白兔奶糖無論是糖還是藥,無論是否Made in China,它都是曾經共患難的那個舊香港的見證。

 

中國偷渡者還是魔鬼投資人、美國人還是墨西哥人,均過客也。過去的香港人如鄭秀文角色,是受害者也是施害者;今天的香港人如阿Sa角色,必須從傷口中提取力量,由受助者變成自救甚至施救者,她和佟大為角色不同在於,她拒絕為了更好的生活篡改自己的身分。大白兔奶糖的記憶,電影最終由現實一隻野兔的跳躍銜接上,後者無疑比前者更有生命力、更自由。

 

今天世上所有香港人,只要點開同一個達明一派Replay演唱會的網上影像,他們就同在,他們都在準備著Replay,重演、重賽。這時回想《今天應該很高興》的歌詞,最令我感觸的反而是「我默默地又再寫,彷彿相見」——見字如晤,就是這個意思,為了真正的相見,我們還會寫下來、唱下去。




 

 

【上報徵稿】

 

上報歡迎各界投書,來稿請寄至editor@upmedia.mg,並請附上真實姓名、聯絡方式與職業身分簡介。

上報現在有其它社群囉,一起加入新聞不漏接!社群連結

 



回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