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三部曲重新上映,劇中經典浪漫故事再掀討論熱潮。(華納提供)
風光明媚的日光下,一輛從布達佩斯出發的列車在歐陸橫亙駛過,席琳和傑西的緣分便從這節車廂開始,青春男女彷彿散發者光芒,對未來充滿激情,她來自法國,他來自美國,像所有初次相遇的陌生人一樣,問起彼此的家鄉,聊起對方的夢想。
「有一次我在後院玩耍,我姊姊教我怎麼拿公園的水管,朝著陽光噴去就會看見彩虹,然後……我在噴霧中看見了我剛過世的祖母,她就站在那邊對我微笑,我站在那裡好一陣子,最後我放手了,她也隨之消失。我跑進屋裡告訴我爸媽,他們叫我坐下,說我一定是產生了幻覺,但我知道自己當時看到了什麼。」──傑西(1994)
《陽光普照》中的曉貞為了聽完阿豪的故事,眼睜睜看著公車離開也要繼續和他待著,《以你的名字呼喚我》裡的Elio觀察Oliver的一言一語,就算靜謐的夏天因而掀起漣漪也在所不惜。席琳也是,傑西大膽邀她一起在維也納下車遊歷,席琳考慮半晌,最終答應,多年後才知道,席琳早就被傑西吸引,在某一個瞬間,某個眼神,誰知道這就是他們心動的時刻。你相信一見鍾情嗎?《愛在黎明破曉時》給了我們最美好,那初萌芽的愛,沒有婚姻,沒有兒女,只有彼此,和一大片等待探索的風景,現實還很遙遠。
「快轉到十年、二十年後,妳結婚了,只是的婚姻已經失去初遇時的火花,妳開始埋怨丈夫,開始憶起過去擦肩而過的人,心想著假使選擇其他人,現在的生活會不會有所不同,而我就是其中一個。你可以想像未來的自己回到過去,就為了看看當年錯過什麼。」 ──傑西(1994)
長大之後,我們愈來愈不願談愛,在愛之前有太多待辦事項擋在前面,談愛,似乎變成一種幼稚又過時的行為。我們嚮往獨立,鼓吹自主,但縱使我們不再相信真愛,不再相信一見鍾情,終究我們都還是渴望去愛,也渴望被愛。初戀之所以總是最美,是因只有初戀是毫不保留,是飛蛾撲火,是一閃即逝,將自己的全部都交了出去,我們真的成為柏拉圖口中,帶著傷痕去尋找另一半的殘缺靈魂,彷彿只有與之交和,我們方能完整。但真正能持續的,永遠不是轟轟烈烈的鮮花告白,而是細水長流的平淡與日常。
傑西和席琳很快就對當年沒有留下聯絡資料便離去的舉動感到後悔,那時的浪漫與瀟灑,轉頭竟成為扼腕至極的愚昧。離開九〇年代,邁向千禧年後的世界起初教人興奮,不出一段時間卻愈發搖搖欲墜。恐怖主義、跨國企業在開發中國家的剝削與環保議題成為人類新敵人,砲火聲從未止歇,卻在全球化的浪潮下被調低了音量。
九年後,在巴黎的莎士比亞書店,傑西與席琳再次相遇。
傑西帶著自己的新書來到巴黎參加發表會,新書內容便是那晚與法國女子的邂逅,在幾乎並行著傑西的角落,站著一位金髮女子,不若記者們紛紛搶奪著作者的眼光,那名女子站在一旁,不作聲地、若有所思地,端詳傑西的一切。
是席琳。
「嗨!你好」
「你還好嗎?」
維也納那夜相約半年後再見的承諾沒赴成,卻在九年後奇蹟重逢。可這回,時間也沒對他們多寬容,日落之間就得分離。我們應該早一點遇上彼此,這或許是每對情人都想說的話,可愛情這件事偏偏就是如此弔詭,若席琳當年坐的火車車廂差一節,若席琳沒有在書局看見傑西要來的消息,早一天,晚一刻都是錯過,因此能遇見彼此,就是萬千寂靜的結果中,最美好的巧合了。
日光傾城的戀愛,從維也納變成巴黎,重逢在真正的浪漫花都,兩個人都已年過三十,對於人生,對於世界,多了瞭解,也多了一點失望。
「當你年輕的時候,你會相信你會認識很多人,但後來才發現能交流的人其實很少。」 ──席琳(2003)
傑西已經奉子成婚,名存實亡的婚姻仰賴孩子勉強維繫,他說,和誰結婚並不重要,婚姻只是一種負責任的表現,然而,當他知道自己在前往婚禮的路上,在那條百老匯和十三街路口看見的金髮女子真的是席琳後,他輕輕搖搖頭,她則失望地看著他。那刻,他們知道彼此又錯過了。
在車上,他們終於忍不住這麼多年的等待,對於戀愛的死心,其實是想再次接收愛的求救,只是兩人都不再孑然一身,褪去年少輕狂的爛漫,兩人都帶了歲月的包袱,然而在彼此面前,他們依然能放下那些包袱與面具,坦誠以待。
初見那天,傑西望著席琳的髮絲擋住臉龐,想伸手去撥卻收回了;再見這天,席琳看見傑西痛苦的模樣,想伸手拍拍他的肩,卻也收回了。他們之間總是差了那麼一點,命運捉弄,正是遺憾使擁有格外珍貴,巴黎聖母院終有消失的那一天,但我們又何曾認真地瞧上一眼呢?
「人們總是覺得自己是唯一痛苦的人,當我讀那些文章的時候,我覺得你的生活是完美的,有太太、孩子、出版了自己的作品,現在看來你的生活比我還糟。」──席琳(2003)
傑西錯過了一班飛機,但他得到了更多。多年之後我們才知道,傑西口中「在書店碰巧再次遇上」的契機,是席琳早就計畫好的事,多年之後我們也才知道,那首席琳唱給傑西的歌,幾乎改變了傑西的後半生。
You meant for me much more
Than anyone I've met before
One single night with you little Jesse
Is worth a thousand with anybody──
《愛在》來到最終曲,傑西和席琳總算在一起,這是許多童話故事的終點,卻是現實世界中考驗愛情的起點。
「假如這世上真的有神,我相信祂不會活在我們裡面,不是你也不是我,而在我們彼此小小的空間中。假如這世上有魔術,那一定是為了試著讓人能夠互相了解、彼此分享…我知道那簡直是不可能,但是有什麼關係,對不對?有嘗試的心最重要。」二十三歲的席琳這樣說。
然而,四十一歲的席琳還會這樣認為嗎?為了女兒再也無個人空間,為了婚姻幾乎犧牲自己的思考時間,在外,傑西是鼎鼎大名的作家,席琳只能被迫鑲入他書中底下的浪漫女主角,她不想當誰的附屬,「成為獨立、自主的女性」言猶在耳,現實的闖入使她不再可能成為自己。
從無話不談的惺惺相惜,轉眼間變成連當「兩秒的朋友」都是奢侈,是誰變了嗎?愛情與婚姻是不同的,一段婚姻的失敗,通常沒有誰會是絕對的壞人,就像《婚姻故事》裡的妮可與查理,他們不是不愛了,而是婚姻使彼此太疲憊,太多的讓步和隱忍,終使那條名為婚姻的繩索愈磨愈脆弱,直到一方狠狠切斷。
「我們出現,我們消失,對某些人來說,我們非常重要,可我們只不過都是過客。」
在午夜的愛琴海畔,在某一個瞬間,他們想起十八年前的維也納那夜,會想起彼時對於愛情的渴望與憧憬,也會想起在狹仄的唱片行理,兩人互相迴避又忍不住凝視對方的眼神,愛情是一段體驗,大多數的我們只知道它的酸甜,而對那些苦澀不聞不問,與要等到步入婚姻才知道,那些長長久久的模範夫妻,背後該有多少辛苦不為人知,聽到有夫妻在一起七十四多年,天啊,怎麼辦到的?你還能再忍受我嗎?
當我們一路從《愛在日落黃昏時》、《愛在巴黎日落時》到《愛在午夜希臘時》,跨度十八年的現代愛情故事,若有所謂史詩級電影,《愛在》三部曲可謂愛情史詩電影,描繪愛的方方面面,浪漫濃抹或細緻寫實,使此系列將成為愛情電影不朽經典。
每集總會看見的長鏡頭,叩問愛情本質,反思人生課題,都濃縮成饒富趣味的一段段對白,我們在片中感動,期待有那麼一天是否也能遇上那樣一位能心靈交流的對象。我們也在片中流淚,當愛成為日常,而日常終歸平淡,我們還能從中看見對方的最初模樣嗎?
這就是現實生活,不完美,但卻真實。
「還在那兒,還在那兒,消失了。」──席琳(2012)
席琳望著太陽落下,消失的是什麼呢?
我想,消失的不會是愛。
※彭紹宇:1997年生於台中,政大外交系、國貿系雙學士。倫敦大學國王學院攻讀研究所。評論作品散見於各大媒體,著迷電影裡的三倍長人生,亦書寫國際局勢和時事觀點,盼藉文字帶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