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年後,作者與白先勇白首話少年。(圖片由作者提供)
依第一志願上了建國中學高中部,口試後分在高中一年級C班。這是個重點班:成績優秀的保送生佔一半,其他是聯合招考成績大幅超標的考生,校方把他們聚集在一起,計畫在三年之後,這班學生在考大學時飆出傲人的成績來!
我也僥倖忝列其末,免不了心中樂吱吱的足足有好幾個星期。出出進進擺出一副好學生的模樣來,實際上還是懶惰如故,花很多時間打籃球、看武俠小說、閒扯淡、談論女孩子。
班上的同學個個是高手,回答問題既快且準、作業寫得整齊正確、考試成績分數漂亮,我一下子就被他們給比下去了。一直以為自己的作文還不錯,只要逮到個好題目,盡情的發揮兩下子,就能拿到高分,然而不然。
國文老師陳肇鳳也是我們的導師,他講話慢吞吞的脾氣好,可是作文分數給的十分吝嗇,多數只給六十幾分。我自覺有一篇寫得不錯,發回來也只有74分,還附上評語:「似有見地,但未能自圓其說」,寫的是什麼內容也不記得了。
幾個名列前茅的同學互相比看分數,問我:
「你這次的作文有幾分?」
「74分而已。」
「很好了耶,我們最多只有七十一二分,他每次都給白先勇八十多分。」
白先勇也是從初中部保送上來的好學生,他的國文、英文經常受到老師的誇讚。
最頭疼的是應付不了赫赫有名的「楊三角」,這位教三角的數學老師,有個書生造型,戴著一副很不時髦的塑料眼鏡,不苟言笑,操江南口音,把三角說成「三尬」。
楊老師對作業的要求嚴格,格式一定要依照規定,演算和證明的程序必須清楚,不准遲繳,違規者扣分。到了要繳作業的那天,楊三尬站在講台上的只說一句話:「習題本子繳得來!」 (「來」字的發音做「乃」)
此時班長早已準備就緒,將上課前就收集好的一大落習題本子捧著放到講台上。三尬師改作業很仔細,大小錯誤都用紅筆點出來,有時還說明了你錯在哪裡。三角題很多是證明題,不全在尋求它的正確答案,是極好的邏輯推理訓練。
然而我那時完全心不在焉,沒有把注意力放在任何一個科目上。頭一次的三角月考,我得分16,全班倒數第一。「三尬」先生出的題目不算難,而且有五道送分數的選擇題,每題四分:問幾個簡單的三角學基本定義,我還選錯了一題;其他幾道演算證明題則是全軍覆沒。
保送班的老朋友多,他們是 :小學班長江顯楨、林宏蔭、小郭、王七、瞿樹元…等,都是令人敬佩的俊彥之士、一時之選也。可是那次三角考試全班倒數第二名是瞿樹元;怎麼可能?因為那時瞿樹元把注意力放在南宋詩詞上,還沒有開始鑽研三角學是何方神聖,就在考卷上胡亂發揮起來,演算題全錯,「三尬」師鐵面無私,給了瞿樹元20 分,表示他只答對了了那五道選擇題,我們二人成了難兄難弟。可是自此以後,樹元開始仔細研讀三角課程,很快的就豁然貫通、對他來說三角學無異是小菜一碟,成績立刻飆了上去,他一直是保送班數一數二的優秀學生。我依舊渾渾噩噩的在班上苟延殘喘,數學成績一路殿後。
我最喜歡英語,下功夫記住許多生字,自覺發音比其他同學正確,有時在班上耍活寶,就站在椅子上,表情十足,大聲響亮的背誦林肯的蓋提斯堡演說:
「Fourscore and seven years ago our fathers brought forth on this continent, a new nation, conceived in Liberty, and dedicated to the proposition that 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
有同學說,你這架式就像那個好萊塢電影明星,他叫:嘰哩咕嚕‧屁股 (Gregory Peck),聽了這話心中喜不自勝。
父親賺外快貼補家用,在家裡教外國傳教士說中文,我不怕出醜,很敢同他們做英語對話,雖然有時說的錯誤百出。那時候的台灣英語教育,不注重口語表達能力,膽子大敢講幾句英語,並不能在英語課上拿到好分數。
高中一年級的英文老師,上課時大半時間以中文講解英文文法,花很多時間告訴大家什麼時候用「the」、什麼時候要用「a」之類的。她偶爾講幾句英文,有點結結巴巴的,我懷疑她根本講不出太多的英語來?有這種想法就透露出對師長的不敬,終將自討苦吃。或許我的言談態度已經洩漏出這種不敬之意,這位老師對我不太滿意。
英文考試成績總是欠佳,犯太多的低級錯誤:拼錯了字、動詞的現在式、過去式混淆不清、人稱上犯錯誤、或字跡潦草等等,被一一扣分,真的很冤枉。
高中一年級上學期轉眼就過去,成績單發下來登時傻眼!三角57 、英文54 、國文67,其他科目都還過得去;沒有總平均成績,也未註明升級或留級;該生要經過補考,方能決定可否升級。
楊三尬先生鐵面無私,硬是不多給三分讓我及格;英文老師大概非常受不了我在班上的胡說八道、陳肇鳳先生給的國文分數,就和他打的作文分數差不多。操行:乙。
記憶中我的操行從來未曾得過「甲」,到現在還是不知道應該怎麼樣表現,才是個「甲等」好學生。但是陳老師在成績單的評語欄上寫了:「學行俱優」四個字,它與成績單上的分數,似乎不相符合。
兩門主要科目不及格,這一年的春節假期必須準備補考,過得很不愉快。哥哥、爸、媽以責備、同情的眼光看我,每日抬不起頭來,在家裡悶著頭K書。通常補考的題目都不難,開學前一週去應考,順利通過, 可是成績單上這兩門課的分數各為60分。管它的呢,順利升級,我還是建國中學保送班的學生呀!
「成績這麼爛還滿得意的亂混,你簡直是個不知恥的東西!」老哥時常說這種話來消遣我。
真的沒有什麼恥辱感,我在班上人緣好,還是在上課時出其不意的講一兩句「逗哏」的話,擾亂課堂秩序,但是大家聽了笑開懷。「逗哏」可不是瞎編的,要有出處才夠水準。瞿樹元拿來一本「笑林廣記」給我看,裡面的笑話多而精彩,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讀後愛不釋手。「笑林廣記」是正宗的中華古典文學,它為我提供了理直氣壯的、重要的素材,我們的祖先就是這樣無所忌憚,開懷的講出幽默有趣的笑話來。其一:
「當郎」:
《一婦攬權甚,夫所求不如意,乃以帶繫其陽於後,而誑妻曰:「適其用甚急,與你索不肯,將此物當銀一兩與之矣。」妻摸之果不見,乃急取銀二兩付夫,令速回贖,囑曰:「若典中有當絕長大的,寧可貼些銀子換上一根回來,你那怪小東西棄絕了也罷!」》
在班上我以白話版本,加油添醋的講給同學聽:
《有位太太錢管得很緊,丈夫沒錢花。他想出一個辦法來:將自己的陽物綁在後面。某夜妻子想同丈夫辦好事,卻摸不著丈夫的那話兒,怎麼回事?丈夫說:「一時有急用,你又不給我錢,就在當舖把它當了一兩銀子。」妻子緊張起來,拿出二兩銀子交給丈夫,要他快點去贖回來。臨出門時妻子叫住他說:「 你給我聽著:要一兩給二兩,你以為我糊塗了嗎?當鋪裡有那又長又大的就多貼點銀子換一根回來,你原來那怪小的東西就丟棄了吧!」》
大家都熟知之後;某老師正在訓斥某同學的成績退步、上課心不在焉等,我就插嘴:
「他把那東西當了一兩銀子,心裡著急,擔心沒錢贖回來。」
全班哄然大笑,老師為之茫然,不知道這群小夥子到底在笑什麼?
陳肇鳳老師只教了我們一學期,聽說他去了省政府教育廳,出任陳雪屏廳長的中文機要秘書。陳老師有識人之明,在那麼久遠之前,已經看出來白先勇特有的文學才華。但是我當時是個理路不清、混亂無章法的少年,他為何給了我個「學行俱優」的評語呢?
後記:
六十七年後,老同學把酒笑談少年時。喝到半酣,我告訴白先勇,不才正在寫回憶錄,已經寫完了我們的高中時代,出書後送你一本。白公子略帶遲疑地說:「我可是一直沒有得罪過你唷!」
同時縱聲大笑,再浮上一大白,樂不可支,但是酒量都不比當年囉!
※作者為電影導演、演員、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