辱華獵巫觀念溯源

繼BTS、Monster Hunter後，韓國人氣綜藝節目Running Man近日成為辱華獵巫清單上的新增成員。12月6日，原本稀鬆平常的遊戲環節在彼岸網民眼中生發出別有用心的台獨意味，大富翁地圖起點的兩座城市——台北和北京——各自標注青天白日旗和五星旗，本是國際慣例的設計卻被蓋上台獨戳記，一場深文周納、口誅筆伐、劃清界限的連環愛國秀在中國社群媒體例行上演。

Running Man爭議節目片段

慣常認知中，青天白日旗分明是中華民族主義的象徵，怎麼在中國網民眼中演變成南轅北轍的分離主義意涵？結合留言表態來看，這裡令中國網民氣憤填膺的，不是早已完結的「漢賊不兩立、敵我不共存」式的正統（代表權）之爭，而是兩岸區隔的現實，被外界影視節目以地圖和旗幟的形式直觀表達出來，挑戰了中國網民眼裡既存的神聖信條。

中共承繼王朝觀念，在道統論述上鐵板一塊地視中華民國為前朝，不承認遷台後中華民國的存在與合法性，而近卌載來本土化的歷史進程，又使得中華民國的概念具有相當程度的流變與張力，在反吞併成為藍綠共識的當下，中華民國符號凝聚了最大程度的國家認同。可以說，仍然存續的中華民國符號，被中國網民也視作與大陸區隔的工具和台灣主體性的象徵，這種兩岸有別的觀念在中國廣延的統獨二分視域裡，被歸類為巧立名目的另類台獨（華獨／獨台），所以才有了這一出荒誕的反獨秀。

當網民兩岸一體的既存觀念和熒幕上所見所聞的現實發生衝突時，會調動原有的知識和經驗來對陌生的新情況做出判定，而在資訊管道閉塞的中國，這種知識和經驗同樣由中共宣傳系統提供，網民判斷的結果大概率仍是維護既有認知，情緒激烈地反對外界「別有用心」的「挑釁」。

互為表裡的天朝與巨嬰

正如作家喬治‧歐威爾在小說《一九八四》所設想「新語」（Newspeak）一般，真理部炮製的宣教說辭也隨各種管道灌入民眾頭腦當中，其影響力貫穿認知、判斷、表達的全過程。在中國包括報章、書刊、標語、影視在內的一切媒體，對（一九四九年後）中華民國的稱呼、意涵、流變刻意規避和精心遮罩，絕大多數民眾不清楚法理上的一中和事實上的兩國之間的矛盾、一中原則和一中政策間的落差以及台灣意識跟台獨的區別，混沌的輸入也勢必帶來離譜的輸出。

不僅是對內宣傳，對外層面中國也透過種種手腕，否定中華民國台灣的事實存在和民主成就，排他性地固化一中概念。例如，10月份發生中共外交官闖入台灣的雙十酒會滋事的斐濟事件，事後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趙立堅在記者會上公然將青天白日旗貶斥為「偽旗」。換言之，以己度人的巨嬰並非個體對外界衝擊的過激反應，而是官方「言傳身教」的必然惡果。

頻繁注射過愛國強心劑過後，即便是資訊來源受限的網民也可能會存在疑惑，為何外界普遍將台灣單獨標識？為何全世界都在辱華？官方便會適時給出參考答案「圓謊」，如美國幕後導演、蔡英文巧言令色云云，多數網民到這此便會止步思考，吉光片羽的有限反思也湮沒在「批評不怕過分，矯枉必須過正」的情緒激流當中。

每次辱華漩渦中，網民都會自我形塑一直心理定勢，將中國想像成被世界明槍暗箭圍攻的受害者，用真理部灌輸的新語（諸如「中國一點都不能少」、「國際面前無偶像」）單調、重複地表達憤怒，自以為在平等爭取國家尊嚴和權利，其實是在有意無意地為天朝復興作嫁衣裳。

而中國式的主權觀念裡，國民的權利與地位被集體化約，塑造出空有主權而無民權的奇特現象，2018年歷史研究者殷敏鴻向中國外交部申請資訊公開，卻被回以版圖屬國家機密無可奉告，堪稱天朝主權抽離民眾知情權的典例。

由於中國資訊管道不暢妨礙與限制網民思維與洞察力，使其無法瞭解不同的價值與觀念，有中國自媒體和評論人見狀，試圖以超然客觀的姿態補足網民智識上的盲點，例如純粹科普ISO國際標準、Country中英文內涵差別、台灣主體意識強化的歷史脈絡以及寫法不必然代表主權關係的國際慣例，不出意外的被奉行「無知即力量」的宣傳系統迅速刪除。和主權廣延的宣示相反，天朝在民眾觀念上試圖營造的是範圍極為有限的孤島。

10月發生中共外交官闖入台灣在斐濟的雙十酒會滋事，事後中國外交部則將現場青天白日旗貶斥為「偽旗」。（圖片取自台灣駐斐濟代表處）

事與願違的操弄怪圈

對一中概念的獵巫不時會鬧出黑色幽默般的悲喜劇：黃安將周子瑜揮舞青天白日旗當成台獨鐵證，但不久黃安被網民踢爆也曾在電視裡揮舞過青天白日旗；蘋果2018年產品發布會上將中港台列為新款手機首發地，被網民批作違背一中原則，但次年國產樣板華為的EMUI OS繁簡版本也被曝台北歸屬各異。

動輒得咎的怪現狀，背後原因直接來看是中國宣傳口徑和國際通行標準不一，根源上則是中共的統戰、宣傳和大一統思維，與世界奉行的既有規則間的對立，這一矛盾被鋪天蓋地的所謂主權或原則表態所遮蔽。

中國網民錙銖必較地配合官方，在國內國外擠壓中華民國的能見度、限縮台灣國際地位，其可見的標準前有國台辦《關於正確使用涉台宣傳用語的意見》，後有新華社《新聞報導禁用語》，兩者堪稱Orwellian Nonsense的合集：回避中華民國不必多說，正副總統須寫作「正副地區領導人」，總統府須寫作「台灣當局領導人幕僚機構」，對於台灣實施的法律須寫作「有關規定」，而不得把中台港澳並列的宣傳口徑也典出於此。

借由市場羈縻，將形形色色的條條框框下套在國際社會身上，以求普天一致、齊整的視覺效果，不合法的便不可存在，不認可的便不准言說，唯我獨尊的主權偏執，強施於人的符號操弄，鍛造成呼之欲出的天朝觀念，成為中國與周邊國家摩擦不斷的思想根源。

這種符號操弄，對嚴控下的中國社會自然有效，對他國未必是次次如願。青天白日旗作為台灣民眾國家認同的象徵，遭到中國方面的全盤壓制，不僅在國際政治場合以被排他性的「一中」政策驅逐，在企業乃至娛樂文化活動中也橫遭非難，如此野蠻行徑不意外的會招致台灣民意的反彈，這和惠台路線試圖打造的人心相通目標背離。

此外，不管是BTS還是Running Man從市場上都未入華就遭網民長臂管轄地蓋上吃飯砸鍋的辱華標籤，對民族主義強烈的韓國民眾而言如何不被解讀「新天朝」的干涉，本想拉攏作為第一島鏈防線可能缺口的韓國也會平添疑慮。

對台韓以外的國際社會而言，以市場羈縻發揮銳實力的天朝路徑，已隨市場脫中而效益遞減，眥睚必報的獵巫操弄，對全球大流行遭孤立的中國本身無益，不僅無法爭取國際社會的理解和支援，更可能反過來平添不滿和疑慮，進而形成惡性互動。長遠來看。對台統戰和突圍戰略因民眾愛國熱情受阻，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般的諷刺。

對此，國際社會不應繼續向中國市場跪低，在涉華遣詞上帶著鐐銬跳舞，要迫使中國認清虛妄的中國中心主義，走出天朝的妄想，從「中國可以說不」轉變為「對中國可以說不」，莫讓「免於辱華」成為未來需要爭取的第五大自由。

※作者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