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背後的政治計算

自1991年以來，庫德自治區一直是完全自治的狀態，2005年美國占領伊拉克後通過的伊拉克憲法給予庫德自治區廣泛的實質權力，包括組建自己的政府，建立自己的安全和軍事設施，設立領事館，接待外國官員，而這些完全不用經過伊拉克中央政府同意。庫德自治區甚至有自己的國旗和國歌，也建立自己的經濟和安全夥伴關係，特別是跟土耳其和美國建立關係，但這些權力僅僅是庫德自治政府擁有的「有限主權」（亦即雖然有自己的政府，但是有些權力仍受中央政府限制）。

2014年，庫德自治政府控制了基爾庫克，開始想要自己對外賣石油，從一艘滿載石油的油輪開出去繞了一整圈之後都沒有人買石油，一直努力到終於有國家願意買油。但根據伊拉克憲法，販賣石油必須獲得中央政府的批准，在與中央政府的石油生產分享協議中，庫德自治政府有必須承擔的義務，故從伊拉克中央政府的角度來看，庫德自治政府自己賣石油確實違法。中央政府在自治區開始賣油的時候，遂藉這個理由扣住中央分配款，不發給庫德自治政府。中央政府的分配款主要是給付在自治區政府工作跟領國家補助過生活的人，庫德自治區有將近70％的人民是領國家薪水跟補助款過生活，在沒有分配款的這段時間，就由庫德自治政府自己給付薪水。

為了度過這個經濟艱困時期，政府將公務員的薪水減半，有時還付不出薪水，整個國家人民就這樣配合著政府。當然，因為國民收入大幅減少，也讓消費趨於保守，人民不知道這個情形還要維持多久，所以也不敢買房子，造成房地產大跌，整體經濟低迷。這樣的狀況持續了三年之久（2015至2017年），國家的運作竟還能繼續維持，沒有崩潰。這樣的情形對庫德自治政府來說深具指標意義，表示庫德自治區可以透過自己賣油，在完全不需伊拉克政府的資助下，達成經濟獨立自主。這時的庫德自治區經濟獨立了，也從伊斯蘭國奪回長年以來跟中央政府引發爭議的領土，而伊拉克中央政府又被伊斯蘭國擊敗到潰不成軍，再加上庫德的軍事力量這時也比伊拉克國軍要強，因此當自治區在軍事、經濟、領土的發展都達到高峰的狀態下，任何一位庫德領導人都可能會在這時選擇向伊拉克政府要求更多的權力與自主。總統馬蘇德．巴爾札尼當然也會想把握這個難得的機會。

另一個讓庫德政府不願再繼續等待，決定大幅推進獨立公投進程的原因是，庫德自治政府與伊拉克中央政府的爭議談判多年都沒有進展，包含庫德自治政府的地位問題、石油收入分配問題、庫德敢死部隊的軍事地位以及有爭議的領土及管轄權等，一直無法解決，也看不到中央政府的誠意。例如，在爭議領土方面，1963至2003年間，伊拉克政府對基爾庫克實施阿拉伯化政策讓這裡人口組成發生劇烈的變化，造成該地區的政治和社會情勢複雜與長期動盪。此次趁著從伊斯蘭國手上搶回爭議領土，如果能再藉著獨立公投，或許能順勢解決多年爭議土地問題。此外，庫德自治政府開始對外成功販售石油，中央政府就藉口切斷應該給庫德政府的分配款一事，也讓自治區體認到不倚賴中央分配款來達成經濟自主的重要性，而自治區或許可借助公投，解決石油收入分配的問題。

因此，就在伊斯蘭國還沒真正離開，自治區經濟還沒真正站穩之時，總統馬蘇德．巴爾札尼2017年6月宣布在當年9月25日舉行庫德獨立公投。馬蘇德．巴爾札尼此舉等於是賭上自己的政治生命，當然他也希望抓住這個庫德族整體國力最高峰的難得時刻，讓自己留名青史。但這個決定卻欠缺了縝密規劃，公投的時機似乎大部分是出於個人的政治動機而已。雖然在自治政府境內的庫德各政黨都知道，這是總統個人的政治算計，卻沒有政黨敢公開反對，畢竟獨立公投對整個庫德族而言是政治正確的議題，沒有任何人敢冒大不韙去反對。最後只有後來組成政黨的新時代運動出來公開反對獨立公投。

有爭議的區域也參與公投

此次公投另一個最具意義的指標是那些庫德軍隊從伊斯蘭國搶回來的爭議領土，例如摩蘇爾、迪亞拉、基爾庫克這些城市，也一起宣布加入這次的公投行動。這形同讓原來伊拉克中央政府一直不想執行的憲法第140條在這次公投中獲得實現。當這些城市紛紛表示願意加入公投選舉，讓伊拉克中央政府相當緊張，因為這代表國土分裂將會大幅擴大；再加上這些城市區域內的油田數量占全伊拉克大部分的產量，如果真的讓庫德自治區成為一個獨立的國家，豐富的資源將會被庫德自治政府大部分掌控，伊拉克將會瞬間成為一個貧窮的小國。因此伊拉克中央政府一定會聯合其他國家一起反制庫德公投。公投前一天，伊拉克政府在基爾庫克釋放出很多假新聞，例如不會舉辦公投、會有自殺攻擊事件等等，企圖影響基爾庫克人民出門去投票。

伊拉克政府的反應

雖然伊拉克中央政府執政無能，但面對庫德自治區的獨立運動，它開始擺出強硬態度及遊說動作，對外宣稱反對國土分裂，對內則表示拒絕與庫德自治政府談判有關國家分裂的事。自治區總統巴爾札尼則一直對外表示，之所以要舉辦獨立公投是為了未來能有更多籌碼跟伊拉克中央政府談判，以解決經濟及庫德爭議領土問題。因為自治政府已就這些議題與伊拉克中央政府談判超過十年的時間，根本沒有進展。

當然，伊拉克中央政府的態度一定會影響庫德人追求獨立的決心，庫德人也知道單方面的聲明獨立必定引發巨大的政治動盪，這其中所造成的效應與得失實在難以估算，所以也不太希望用這種方式達到獨立的目的。對庫德自治區政府而言，若是伊拉克中央政府願意就分享收入、石油出口、爭議領土和其他尚未解決的問題持續跟庫德自治政府談判，達成更多的約定。儘管這些約定可能沒有幾個會真正實現，但兩個政府都可以繼續努力保持現狀，雙方可以就此抱持各自的歧見。直到某一天因為對分歧感到疲倦，讓雙方就各自的最大利益進行分離的談判，如此一來也就無須走上公投這一步。但是巴爾札尼一宣布舉辦公投，就不可能再回頭了，不僅伊拉克政府不可能坐下來談判，美國與其他國家也不會協助談判。

美國的態度

美國向來與海珊政府存在著很嚴重的矛盾，雖然與庫德族保持著較友善的關係，但卻是在海珊入侵科威特後，美國才開始與庫德族人進行直接和公開的接觸。波斯灣戰爭之後，美國對中東的布局產生較大的變化，因為美國攻打伊拉克一事使中東各國反美聲浪大漲，加上各國恐怖分子紛紛湧入伊拉克，促使許多恐怖組織在伊拉克順勢而生。這些恐怖組織日後也都影響了其他國家，例如伊斯蘭國對敘利亞。庫德自治區對美國來說有著重要的戰略利益關係，除了在地理上可以制衡伊朗、伊拉克等國，在介入區域戰爭時與庫德族軍隊合作也可減少美軍傷亡，因此美國在庫德族相關利益上也多會介入與表現支持。例如美國在1991年協助成立庫德族自治區，2005年支持將庫德自治區載入伊拉克憲法，成為憲法保障的自治區。

因此庫德族獨立公投這個攸關中東國家勢力均衡的重大議題，美國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對庫德族而言，美國的表態也舉足輕重。但很不幸地，我們也可預測得到，美國反對伊拉克庫德自治區舉行獨立公投，而且它明確地公開表示公投時間並不恰當。

作者簡介

許善德（Zanst Othman）
伊拉克庫德族人，1981年生於伊拉克北部的庫德族自治區，是家中么子，上有三個哥哥及一個姊姊。兩伊戰爭期間，他的父母堅持，儘管空襲不斷，孩子仍要正常上學，年幼的他因而對戰爭與死亡有過切身的體驗。1991年波斯灣戰爭期間，在海珊政府派軍屠殺庫德族人前夕，他與家人舉家逃難，在寒冷的雪天徒步逃亡至伊朗，過程中大哥、爺爺奶奶皆不幸喪命。直到美國與聯合國介入，確保庫德自治區成立，善德一家人才回到家鄉。
2007年，他在英語學習網路上認識了日後的台灣妻子家華，兩年後為愛來到台灣。十多年來，他在台灣結婚、生子，並於中興大學國際政治研究所取得碩士學位，以中文寫下了庫德族的政治發展，並經常出席各類談話與政治評論節目，為台灣帶來第一手關於庫德族的歷史文化與政治局勢的資訊。未來，善德、家華，與他們的孩子，計畫返回庫德斯坦，繼續為庫德族的獨立自主奮鬥打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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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述人

陳鳳瑜
立法委員管碧玲辦公室主任，兼任生活環境博物園雜誌副社長，東吳大學政治系學士、台灣師範大學藝術行政暨管理研究所碩士，為業餘電影愛好者與評論人。與中興大學國際政治研究所教授陳牧民合著有《電影與國際關係》及《電影與政治》等書。

※本文摘取自《庫德的勇氣： 庫德族人追求和平與獨立的故事，以及一段跨國界的台庫情緣》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