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影《腿》的故事中，女主角錢鈺盈（桂綸鎂飾）找腿的歷程是由一首《藍色多瑙河》開始的。這首曲子是八分音符為一拍，每小節有六拍的維也納華爾滋舞曲（又稱為快三步），是比賽常用曲，當然也是身為舞者的男女主角非常熟悉的曲子，很適合送行。

更何況，《藍色多瑙河》這首曲子在電影史上最出色的使用，是《2001太空漫遊》中啟程時的配樂。女主角錢鈺盈在救護車上放了這首歌，載著丈夫（楊祐寧飾）的救護車就不只是穿梭在深夜的台北街頭，它連結了告別過去飛向新世界的意象。

只不過，錢鈺盈當然是放不下的，事情還沒圓滿落幕，車子必須掉頭，《藍色多瑙河》必須暫停，身為專業舞者的她要回醫院找回曾經是舞者的丈夫的腿。

電影《腿》本來是沒有舞蹈的，最初獲得優良電影劇本特優獎的那個版本中，連「舞」這個字都沒有出現過（溜冰倒是有，很80年代的冰宮與迪斯可，濃濃的復古風情，我很愛，可惜用不上）。在劇本修改的過程中，「腿」的象徵意義越來越重要，截肢的部分是膝蓋下方，幾乎包含整個小腿，可以被稱為「腳」，也可以被稱為「腿」。

但我認為「它」絕不能被限縮成「腳」，它應當更延伸，必須綁定男女主角的相識、事業起落、婚姻冷熱。意義上，它必須是「腿」，佔據人體的一半長度，象徵上，得從下到上貫穿全身。

「讓他們跳舞好了。」我這麼跟監製說，芭蕾太高冷，街舞太年輕，感情鬥爭也較多。回到故事，若要讓男女主角的互動關係更緊密，國標舞比較適合。可是探戈、輪巴太奔放外露，與我想要強調的男女之間的節制優雅不同。

我田調了台北市許多國標舞教室，也聽了好多舞者的人生歷程，大概是在這個時候，我認定了「華爾滋」。女主角是備受呵護的大家閨秀，華爾滋合理，更合理的是男主角的部分，若他一直嚮往某種上流階級，那麼來自源自於皇家宮廷的華爾滋最適合。

華爾滋帶給我許多想法，不只是畫面呈現與角色關係，另外還有音樂。宮廷的維也納華爾滋較為輕快，很有皇室作樂的氣氛，但是現代華爾滋的速度較慢，曲調甜美隱含哀傷，非常像懷念且同時悲嘆著往事。

送行既然用了宮廷華爾滋的《藍色多瑙河》，初相識同時也是道別離的曲子，就應當是現代華爾滋。可是懷念要深沈，悲嘆不能帶怨，我們曾挑過的歌曲有《雨夜花》（太悲，放棄）、台語歌《車站》（後段太悲壯簡直要出交通事故）、《雙人枕頭》（不知為何出現喜劇感，但男女主角是否應該換人？），甚至是《最後一夜》（那麼桂綸鎂的角色就是金大班了），華語音樂遍尋不著，一度想放棄，懷念且悲嘆著往事且必須深沈且不能太悲且必須優雅，實在太難，若有符合的，全世界大概也只有一首吧。

這是真的，只有一首，Moon River，世界名曲，光詞曲版權就貴得要死。監製一直問我有沒有更好的選擇？沒有。真的沒有。好，那就用吧，天價就天價。

那首歌真的太適合，無論是旋律或是歌詞，都訴說著兩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偶然相遇，他們一起去看了這個世界，為對方造了一個夢，又令彼此心碎，非常節制的哀嘆，不怨恨不責怪，彷彿了知世事無常，你我曾經陪伴彼此一段已然足夠的深情豁達。

兩人初相識的時候，天真無知，Moon River是甜美愛情的催化劑，當下太美好，未來遙遠不可知，既然不可知，何必去探究，能握著彼此的手就足夠。可是一旦要道別，Moon River是一首捨不得的曲子，歌詞原先所描述的萍水相逢的浪漫居然都成了告別的宣言。

兩人參加國際比賽的自選曲，我用了愛爾蘭民謠《夏天的最後一朵玫瑰》暗示他們之間的情感即將在最繁盛的一刻走向凋零。那是一個真正的國際比賽場合，我們僅有四分鐘的拍攝時間，不容任何差錯，是所有人都繃緊神經的一場戲，沒想到楊祐寧與桂綸鎂跳出了本片最佳舞蹈演出，一跨步出去就驚呆了場邊眾人，專業舞者都知道華爾滋是多麼不簡單，這身體的框架與線條要多少年的磨練累積，眼前這兩位明星能跳成這樣，下的苦功必定難以想像。

這首悲傷的曲子被他們跳得好深情好浪漫，場邊的職業舞者與評審接連鼓掌歡呼，《夏天的最後一朵玫瑰》的哀傷被他們甜蜜到不知天高地厚的蠻勇掩蓋，這是意料之外的精彩畫面，之後每一次我看到這一幕，總有命運已然寫下結局而天真之人依舊微笑的矛盾感。

很少有人注意到《腿》的配樂是將古典樂與盧律銘做的配樂分配在男女主角過去與當下兩條支線上，而兩條線的交會便是初識與道別的Moon River，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地方有一點小重疊，那便是錢鈺盈到了醫療廢棄物倉庫，她打開裝著浸泡過福馬林的截肢的袋子，將手伸進去，憑藉著摸袋子的形狀判斷其中是不是她老公鄭子漢的腿。算是一點惡趣味吧，那段音樂是莫扎特《費加洛的婚禮》中的詠歎調〈愛情的樣子〉，對照錢鈺盈撫摸截肢的形狀，也許她摸的就是愛情的樣子。而且這段音樂還延伸到下一場男主角鄭子漢犯下最大錯的戲，真不知道愛情到底是什麼樣子？

這個問題有答案嗎？

對於為愛蠻勇到底的傻男子鄭子漢來說，愛情或許是錢鈺盈仰慕他的樣子。大部分的傻男人都是這樣，因為女方曾經這樣仰慕地看他，他才知道自己值得被愛，為了再次得到那樣的眼光，他無法停止犯傻，直到他知道女方不可能再對他投以這樣的眼光，於是不被愛的他，開始不自愛。

對於難忘初衷的錢鈺盈來說，愛情或許是我能守護你的夢想到什麼時候，對她來說，儘管鄭子漢早就拋棄夢想了，在情滅緣盡之時，她還是要幫對方找回來，因為那是我愛你、你愛我的原點，沒有那個原點，就沒有現在的你我。

儘管它已經很殘缺，猶如夏天的最後一朵玫瑰，是最後的殘忍，也是最後一次溫柔。

※張耀升：導演、編劇及小說家，小說曾獲時報文學獎小說首獎等獎項，曾出版短篇小說集《縫》、長篇小說《彼岸的女人》。曾就讀政大英文所、北藝大學電影所，擔任編劇之電影作品包含《健忘村》、《陽光普照》（入圍第五十六屆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擔任導演作品之短片與電視電影曾入圍金穗獎、金鐘獎、台北電影節等國際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