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左)陪著甘迺迪十多年,自眾議員成為總統。(Cecil Stoughton. White House Photographs. John F. Kennedy Library and Museum)
「各位,我想我們對這個決定已經有了共識,我建議我們把這個問題進一步的討論延到下次會議,讓我們有時間思考歧見,這樣我們或許能更了解這個決定的意義。」─艾爾弗雷德.史隆
1961年1月,約翰.甘迺迪就任美國總統時,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當選者。他才上任不到三個月,美國中央情報局就向他提出進攻古巴及推翻卡斯楚的計劃。
兩年前,卡斯楚這位煽動叛亂者才剛推翻獨裁者富爾亨西奧. 巴蒂斯塔(Fulgencio Batista)。美國在這次進攻古巴的計劃中偽裝成軍方政變,雖有流亡在外的反叛人士支持,但以慘敗收場。在美國海軍協助下登陸的流亡者沒多久就遭到圍捕、殺害或監禁。「豬玀灣事件並非美國政府計劃及執行的行動」這樣的謊言,很快就被人揭穿。那次行動不僅沒有推翻卡斯楚,還幫他鞏固了地位,並促使他向蘇聯尋求外援。此後,卡斯楚在古巴獨裁了將近五十年。
十年後,美國心理學家爾文.詹尼斯(Irving Janis)讓「團體迷思」(groupthink)這個詞開始廣為人知。「團體迷思」是指一個群體因成員不願或無法質疑主流觀點,而做出糟糕決定的過程。
詹尼斯提出的經典例子之一,就是導致豬玀灣登陸計劃獲得批准的過程(另一個例子是美國沒有對預示珍珠港事件的情報做出反應)。豬玀灣事件之後,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Joint Chiefsof Staff)表示,他們對進攻計劃其實有疑慮,但不敢表達出來,因為那些疑慮並未反映出美國霸權的主流敘事。當時的會議由缺乏經驗的新總統主持,大家並不樂見會議上有人對那個敘事提出質疑。
甘迺迪從那次經驗中記取了教訓,下定決心不再重蹈覆轍。他的前任總統艾森豪提出了一個關鍵的事後剖析來問他:「總統,你批准這個計劃之前,有沒有讓你面前的每個人先討論這件事,讓你權衡利弊得失後再做決定?」後來古巴再次成為總統議程上的主要議題時,甘迺迪便以截然不同的方式來管理決策流程。
1962年10月16日星期二,甘迺迪獲悉一架U–2偵察機發現蘇聯在古巴建造導彈基地的證據。在白宮的某次會議上,中央情報局展示了那些照片。當時,在場的內閣與官員組成了一個小組,名為「執行委員會」(Ex–Comm),他們連續開了13天的會議—就是後來所謂的「古巴飛彈危機」(Cuban MissileCrisis)。
想到核彈可能部署的地點如此靠近美國本土,美國自是無法接受,總統該如何因應呢此事?他們很快就把選項縮減至兩個:一個是進行海上封鎖,攔截更多前往古巴的蘇聯船隻;另一個是空襲古巴境內所有的軍事設施,接著再入侵古巴。委員會的成員意見分歧:隔離並不會移除已經部署在古巴的導彈,空襲則有可能把危機升級為全面核戰。兩邊的支持者都提出了強而有力的論據。
執行委員會日以繼夜舌戰不休,豬玀灣事件的前車之鑒使得甘迺迪不敢貿然接受建議。在做出重大決定之前,他決定依循兩個原則來徵求意見。第一,了解極端不確定性的重要,他擔心「局勢升級的不可預測性相當可怕」,這是軍方沒有設想到的。
他盡力避免把蘇聯的最高領導人赫魯雪夫(Khrushchev)逼入絕境。他知道情報有缺陷,在1962年早些時候,他曾收過四次指出「蘇聯不會把攻擊性武器運到古巴」的情報,他審慎地詮釋情報,也小心翼翼地接收軍方提供的建議。
第二,他要確保他聽到的兩種行動敘事都受到質疑。為此,他把執行委員會分成兩組,要求他們為自己支持的方案撰寫報告,然後兩組交換報告並評論對方的敘事。他也決定不出席執行委員會的所有會議,因為他不希望他的出席導致與會者臆測他想聽的內容,而是想要知道他們的真實想法。
誠如他弟弟美國司法部長羅伯.甘迺迪(Robert Kennedy)後來所撰:「我們能夠交談、辯論、爭論、反對,而且持續爭辯,是我們決定最終路線的關鍵⋯⋯意見,甚至是事實本身,可以透過爭執與辯論得出最好的判斷。」以局勢升級的風險為例,甘迺迪後來選擇了「海上封鎖」。有些軍事顧問比較支持「空襲」。他們認同著名賽局理論家湯瑪斯.謝林(Thomas Schelling)的觀點:「美國與蘇聯不可能有機會捲入大規模的核戰。」他們也相信,任何理性的領導人都不會讓古巴的局部衝突升級成全面的核戰。
當赫魯雪夫發現甘迺迪想避免局勢升級時,危機就結束了。為了換取美國稍後從土耳其撤除飛彈的祕密承諾,蘇聯把古巴境內的飛彈撤除,並運回俄羅斯。
隨後公布的檔案顯示,一場核戰浩劫差點就爆發了。直到檔案公諸於世,大家才知道,駐守古巴的俄羅斯指揮官已經獲得授權,萬一他們與莫斯科的通訊被斷,他就可以馬上動用核武對付美國的入侵。你能讀到這本書的原因之一,就是甘迺迪總統做了一個很好的決定。
一年後,甘迺迪遇刺身亡,他記取的教訓似乎也隨著他的早逝而消失了。
現代的歷史學家難免會爭論,要是甘迺迪繼續當總統,美國捲入越戰的麻煩會如何演變。然而,我們確實知道的是「團體迷思」死灰復燃了,美國軍事霸權的敘事再度形成壟斷。質疑主流的「骨牌理論」(domino theory)敘事有如倒行逆施,令人生厭。大家並未意識到,單憑先進的科技並沒有辦法擊敗堅定的獨立運動。即使技術官僚國防部長勞勃.麥納馬拉(Robert McNamara)要求政策要以證據為依歸,但是為了佐證事先決定的政策,證據永遠可以隨後再建構補上。這就是五角大廈文件遭到壓制的原因,也是丹尼爾.艾爾斯伯格和那些幫他揭發內幕的人必須面對美國政府怒火的原因。可悲的是,四十年後,美國政府規劃入侵伊拉克後的未來時,也沒有對關鍵假設提出任何質疑。
為不確定的未來做決定往往是一種集體活動。我們很少會在不徵求他人意見下做出重大抉擇—此乃明智之舉。溝通型理性的目的有一部分是為了說服他人,有一部分則是為了鼓勵質疑。徵詢他人意見是一種真誠協商與討論的流程。能力較差的領導者可能只希望別人奉承他的智慧。經驗豐富的艾森豪助了甘迺迪一臂之力,使他逐漸明白領導優劣的差別。後來的美國總統不是每一位都如此,也不是每一位都有發現徵詢前任總統的益處。
作者簡介
約翰.凱(John Kay)
牛津大學聖約翰學院院士,曾在牛津大學、倫敦商學院、倫敦政經學院擔任教授,現任數家上市公司的董事,多年來為《金融時報》撰寫每週專欄,主持英國政府對股市的評估,該評估於二○一二年提出重大的改革建議。著作繁多,包括《玩別人的錢》、《市場的真相》、《總而言之》、《迂迴的力量》。
莫文.金恩(Mervyn King)
曾任英國央行總裁,現為紐約大學的經濟學與法學教授以及倫敦政經學院的經濟學教授。二○一三年榮獲英國女王冊封為終身貴族,二○一四年獲頒英國最高榮譽嘉德騎士勛章,著有《金融煉金術的終結》。
譯者簡介
洪慧芳
國立台灣大學國際企業學系畢業,美國伊利諾大學香檳分校MBA。曾任職於西門子公司與花旗銀行,目前為專職譯者。
※本文摘取自《極端不確定性:為不可知的未來做決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