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 年因查緝私菸爆發的二二八事件,造成無數民眾傷亡。其後長達 38 年的戒嚴,讓許多政治受難家庭終生活在白色恐怖陰影下。隨著檔案資料解密,過往噤聲的歷史正逐步被重新理解。(維基百科)
說起「特務」,你或許聯想到《007》、《不可能的任務裡》的硬漢英雄。但回到真實世界,當國家機器恣意濫權,情治機關不受監督的行動很可能造成社會集體恐懼,留下難以平撫的歷史傷痕。
從二二八事件到白色恐怖年代,情治人員的身影猶如鬼魅,現身受難者的噩夢裡長年作祟,最終卻只在案卷上留下一個化名,再無線索。所幸,在這場對局裡,歷史學者並非毫無勝算。
長時間參與檔案解讀的林正慧,透過資料的交叉比對、歸納分析,已能破解部分神祕化名,辨識出情治組織與人員的真實身分。過往,「人人心中都有個小『警總』」是人們口中的情治機關代稱,但林正慧提到在二二八事件中,「保密局臺灣站」其實扮演了關鍵角色。
「除了廣布線民去蒐集情報,他們還滲透許多民間組織,反間、策動、影響輿情。」她以「保密局臺灣站」檔案為核心,逐步解碼這些不為人知的特務,直接或間接推動了哪些歷史事件。
時間回到 1945 年 9 月 1 日,第二次世界大戰剛落幕不久,一艘前往臺灣接運戰俘的美國軍艦在基隆港緩緩靠岸。船上有兩位自稱為上校的中國人,但真實身分其實是國民政府「軍統局」的特務──顯然在正式接管臺灣以前,情治系統已率先登島,佈建情報網絡。
軍統局的全名是「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最初為 1930 年代初期成立的「特務處」。對日戰爭期間,這個神祕組織由傳奇人物戴笠領導,逐漸發展為蔣介石政權最龐大的特務諜報機關,執行情報蒐集、暗殺、反間等各項祕密任務,同時防範敵方間諜的潛伏滲透。
當時的臺灣作為「敵方」領地,以及日軍展開南進的據點,自然也是重點偵查目標。1941 年,軍統局開始對臺展開情報偵蒐,設立專門的單位與訓練班,招募地緣關係相近的閩人、粵人成為特務,但尚未取得很好的進展。
待到二戰結束,軍統局才正式抵臺設立臺灣站。然而,在戰後初期,臺灣還有許多不同系統的特務組織,比如中統局(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調查統計局)、警總(警備總司令部)調查室與第二處、憲兵第四團特高組……等等。這些情報單位互不相謀、甚至互相掣肘,形成了複雜的情報體系。
1946 年8月,由於輿論在戰後大力疾呼「取消特務統治」,蔣介石不得不將軍統局縮編為「保密局」,移轉出軍事國安、警察等業務,只專責各黨派的黨政情報工作。
保密局臺灣站也由林頂立擔任首任站長,展開情偵業務。然而,臺灣才剛剛脫離日本統治,特務機關是如何進行組織運作?又如何佈建臺灣在地的情報系統?
從口述資料顯示,初期因為毫無地方網絡基礎,運作相當艱困。因此,除了陸續渡海來臺的情報人員,情治組織也開始吸收在地成員,特務群體的隊伍日益壯大。
當中代表性的例子是許德輝。他原本是地方角頭流氓,進入特務系統後,便持續運用地方關係,祕密吸納各式社會人士,潛伏安插在不同行業角落,比如酒家、茶室的工作者。後來在二二八事件,許德輝也扮演非常關鍵的「間諜」角色。
林正慧提到,當時臺灣的特務以情報蒐集為主。以保密局為例,在臺灣本島多縣市、澎湖都設立「組」,組之下則有「通訊員」、「運用人」(類似俗稱的線民)等基層特務。他們蒐集的情資,透過組、站乃至於南京保密局本部,一層一層往上呈送。篩選後的「重要」情報,最終傳遞到蔣介石眼前,成為決策參考。
從這個角度來說,特務組織在臺灣近代史上扮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特別是 1947 年爆發的二二八事件。根據已揭密的檔案,特務系統對當時臺灣局勢的危急性,或許有誇大的嫌疑,包含在軍隊抵達臺灣當日,便立即回報「情況萬分緊急,有隨時失陷可能」。他們上呈的報告,很可能影響了中央政府派兵鎮壓,以及後續一連串「清鄉」的決定。
檔案內容也顯示,臺灣站的通訊員佈下天羅地網,全面監控。不只在二二八當下,事件趨平息的中後期仍強力蒐集「叛亂」情報,四處舉報有嫌疑的逆黨分子;不同派系的特務系統,也趁機整肅異己,相互鬥爭、爭奪資源。情報網羅之密集激烈,甚至還會發生「互相踩線」,舉報到不同情治系統的「自家人」!
在二二八這場歷史性的災難,特務的角色遠遠超過傳遞情報或羅織罪名。他們同時參與了搜查逮捕、祕密處決,以及「清鄉」等浮濫捕殺的行動。從口述資料顯示,保密局站長林頂立便曾率領一千多名人員,公然搶劫、威嚇毆打,還進行逮捕處決等行動。
不過,最讓林正慧印象深刻的,是特務在二二八事件使用的反間、分化手段,甚至趁機構陷誣告。
許德輝便是著名案例。當時,這名保密局特務滲透混入臺北的「二二八處理委員會」(以下簡稱「處委會」),隨時上報人員、行動的情資,而且刻意煽動參與者的情緒,製造動亂。
他在現場慷慨激昂地發表演說:「吾輩已決定玉碎作為犧牲」、「如渠不幸身死,希望市民做為後盾」,激起民眾高漲的情緒。根據當時的新聞報導,「現場喊聲滿堂,鼓掌不絕」,許德輝宛若義憤填膺的群眾領袖,不顧自身安危領隊向行政公署討回公道。
後來,他毛遂自薦擔任忠義服務隊總隊長。許德輝先向上級誣陷這些學生四處劫掠、暴力破壞,獲陳儀許可取得武器後,便以「預防不測」理由要隊員配戴。之後,他再暗中舉報隊員攜帶武器,意圖攻擊國軍!最終,多數學生不幸被捕罹難。
諷刺的是,保存在檔案中的「反間工作報告書」,清楚揭露了許德輝的真實身份,以及他陳述自己潛伏於處委會,趁機興風作浪的意圖。
另一個令人慨歎的故事,則是同時期發生在南部的黃媽典案。作為嘉義朴子的地方仕紳,黃媽典因為領導當地處委會遭到清算槍決,組織許多成員亦被逮捕繫獄。然而,後來解密的檔案資料明確揭示了一位與他關係親近的同黨友人,竟然是警備總部所吸收的「運用人」!「看了檔案後會覺得很可怕。」林正慧感慨地說。
綿密的佈線偵防,並不僅止於二二八事件。林正慧指出,從高雄市政府警察局留存的一批檔案,可以看到特務機關長期監視的黑名單。由於二二八發生於 1947 年 2 月 28 日,在傳統記事為丁亥年、癸卯月戊寅日,情治單位遂把二二八關聯者以「戊寅份子」、「丁亥份子」記錄,不時派人前往盯哨,甚至連旁系親屬也經常被「查水表」。
即便到了解嚴後的 1990 年代,這些「老大哥式」的監控也仍未完全結束。
除了解開二二八事件中的情治組織、化名之謎,林正慧也考察比對大量檔案,循線追索事件落幕後,這些特務們去了哪?做了什麼?是否仍以不同身分潛伏,扮演威權領袖的耳目?
她將曾參與二二八事件的特務整理成一份名單,蒐集各種史料,為每個名字建構「履歷」──包括這些特務的掩職與轉職。「掩職」指的是在職期間檯面上的公開職務,藉此掩護特務身分;「轉職」則是他們脫離情治機關以後的生涯發展。
林正慧表示,常見的掩職,一是縣市政府、省政府的各層級公務員,戰後情治人員普遍會以政府機關來掩職。另一大宗則是媒體業,這或許是因為記者調查訪問的工作性質與情報員相近,方便掩護任務。例如:1947 年林頂立籌辦的《全民日報》,旗下許多記者都是保密局的通訊員。換句話說,整家報社幾可看成是情治單位的掩體。
特務群體的轉職,則顯得相當多元,舉凡國大代表、縣市首長、議員、警察局長、報社發行人、戲院老闆、宗教領袖,各行各業都能見到他們的身影。
「你會忽然發現,這些人就存在我們的生活周遭。」林正慧指著林頂立的名字說道:「1972 年的報紙還把他列入『最有影響力的 280 位臺灣企業領袖』,誰會想到他在二二八事件裡是這樣一個重要角色?」
從不同的視角出發,特務的生命史可能呈現不一樣的面貌。情報工作之外,他們也擁有自己的人際網絡與家庭關係,親友的回憶與口述,可能透露人性化的另一面。但所有這些故事,與這群人的特務身分並不相斥。
她認為,從二二八與白色恐怖的諸多案例,特務所使用的刑求逼供、羅織罪名等迫害手段,已遠遠超出了合理正當範圍。某些情治人員也不僅僅只是執行工具人,扮演「平庸的邪惡」角色,而是有意圖地主動操縱局勢,從中牟取個人和組織利益。尤其在二二八事件,特務的構陷無辜、煽動群眾,都很難以「維護國家穩定」之名,為他們辯護開脫。
這是一段同時牽涉加害者與受害者的故事,面對「轉型正義」的責任與真相,歷史研究或許還要走上更長的一段路,才能適切地回應。但逐步揭開檔案中隱匿的人物與事件,是漫漫長路的第一哩。
「真相本身會展現更大的力量!」林正慧樂觀地說:「當更多的事實出現,共識才能凝聚。我相信,這會是大家繼續一起往前的重要動力。」
※本文授權轉載自研之有物(中央研究院)官方網站/原標題:「你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二二八與白色恐怖的暗黑特務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