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張老師與劉老師。(圖片由作者提供)
早聽說小學六年級的導師張書玲結婚了,高二那年瞿樹元、林宏蔭和我;三個小學同班同學,一同到張老師家去,當然沒有預先約好,那個時代誰家有電話呀?亂敲了一陣門,一位長頭髮、眉宇軒昂的男子開了門,聲音低沉:「你們找誰呀?」
幾個小子愣住了,說不出話來,然後聽見大家熟悉的笑聲,張老師滿面春風,驚喜的招呼我們進去。介紹她的新婚夫婿:
「他是劉煜,藝術專科學校的美術老師;你們就叫他劉老師」
張老師一一仔細的看著我們,然後問:
「都長的這麼高啦!樹元還是門門考第一?」「正方最近寫了什麼新作品?」
慚愧,這陣子一連幾天的日記都忘了寫。張老師說林宏蔭最有美術天份,宏蔭的臉立即紅了起來。劉老師同我們談美術、畫素描應該注意那些事、用彩色要掌握竅門……。
他拿出一張用鉛筆畫的張老師素描來,很搶眼的一襲長髮、戴著那付招牌黑框子眼鏡、笑的好開心;還有一組在台南街頭的寫生畫,簡單的幾筆就畫出市集、街邊上的形形色色:廟前的攤販、牛車、臥在樹下的老牛、往來行人等,特別生動。
劉老師是東北吉林人,滿州國時期去了日本學美術,學院老師很欣賞這個中國學生,說他的畫有特別的一種關懷之情。全面抗日戰爭開始,他不願意再留在日本,中斷學業回祖國參加抗戰;八年抗日、國共內戰,走遍了大江南北,到台灣之後曾在台南工學院當助教,成立不久的台灣藝術專科學校,聘他去教書。
我們對劉煜老師的印象非常深刻,他說話慢吞吞的、透出來他有學問也帶有權威性;而且這位張老師的先生是位帥哥。
在海外晃蕩數十年,回台灣後專程去拜訪張老師,她怕我找不到地方,老早就站在巷口等著。我在遠處見到一位頭髮花白,體型肥胖的老太太,伸著頭左右的看往來行人。
他們從教師崗位上退休好些年了;張老師感嘆:
「老了、胖了,你看黑頭髮剩不下幾根、行動慢、眼睛不好、記性特別不行……。」
經過五分鐘的熱身寒暄,二位老師就把我當家人一般的聊個沒完,樁樁往事說不盡。張老師絮絮叨叨地告訴我她治療乳癌的經過,幾年過去沒再犯病。劉老師在客廳練太極拳,表演熊經、鳥伸等動作,緩慢的有如電影慢鏡頭解析。他們的退休生活簡單有規律,一兒一女都長大成人工作有年。
有件事幾十年來一直沒弄清楚,我問:
「當年兩位老師是怎麼認識的?」
「國語實驗小學的祁校長介紹的,說這個年輕人不錯。」張老師笑著說。
「祁校長和我是監獄裡的同室難友。」劉老師插進來講這一段:「『白色恐怖』促成了這段姻緣,台灣的白色恐怖我可沒缺席,那時候我在台南工學院當助教,他們進宿舍翻到一本書,第二天就把我抓進牢裡去了。」
「劉老師坐過牢?」
「是啊!那時候從大陸來台灣的年輕人,統統被懷疑思想有問題,進出監獄如同家常便飯。張老師也蹲過監獄。」
「說你那一段就好,別扯上我的事。」
「是本什麼書呀?」
「藝術理論的書,他們說是一本有左派思想的書,我還沒看完呢!祁校長同我關在一間牢房裡,共患難了大半年,挺談得來的,套句老話:建立了革命感情吧!」
台灣早年的調查人員,隨時可以侵入私宅,任意搜索。懷疑劉老師思想有問題,不由分說就將他捉拿到案,監禁七個多月。在獄中不准與外界聯繫、不公開審訊、不判決,私刑拷打是常有的事,最後認為此人「尚未參加叛亂組織」,暫時釋放。
「祁校長出獄之後不當校長了。」張老師說:「有一次見到他,談了一會兒就問我你現在有朋友嗎?挺不好意思的,人家是長輩,我紅著臉回答:還沒有呢!校長說:那我給你介紹一位很好的年輕人。」
張老師笑聲不止,面龐泛紅,又憶起了當年的青春浪漫歲月?
祁校長進出監獄,為的是那樁案子?這件事我聽父親多次談起過。父親和祁校長在大陸就是老朋友、老同事,(在爸媽的結婚典禮上,祁校長寫了一首詩,其中有;『……相識相愛、相合相凝、樓上樓下、脈脈兩情』等句子)那次祁叔叔入獄,我爸曾為他奔走營救,說純粹是一場誤會,因為調查單位想逮捕的是口不擇言、經常批評時政的王大爺。
王大爺隻身在台,他的宿舍較寬敞,祁校長有四個小孩,人多屋子小,擁擠不堪。這幾位老哥們兒在台灣互相照顧;王大爺主動和祁叔叔換房子,搬完家安頓下來沒幾天,調查人員就奉命來抓這個地方的男主人,對象本是王大爺,卻不問青紅皂白將祁校長捉將官去。
早年冤枉入獄的人太多了,難以數計,也沒有確切的統計數據留下來。祁校長一旦進去了,出來就萬難。當時流行一句話:「有錯拿沒錯放」。經過反覆審訊,十幾個月之後得到「事出有因,查無實據」的結論,予以釋放。
口無遮攔的王大爺,還是繼續發表高論,調查單位卻一直沒有來麻煩過他。非但如此,王大爺後來和他成人語文班上的一位女學生結婚了,老夫少妻恩恩愛愛的,讓一般老朋友們,包括我爸爸,個個羨慕得要命。曾偷聽爸爸和祁校長的聊天,老爸說:
「這老傢伙是哪一世修來的福?下班回家,有熱菜熱湯等著他,晚上就把他的大XX一掄,夜夜與新人共枕,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促成王大爺這樁好事的是張老師,她慢慢同我道來:「你的那位王大爺是我的老長官。有天私下找我談,說班上有一個女學生,在作文裡寫了許多仰慕他的話,心動不已,礙於師道嚴、師道尊,該怎麼辦才好呢?我自告奮勇替他想辦法,先認識了那位同學,轉告她王老師的心意,替他們傳話、安排約會。你看後來他們在一起多好,從來沒有拌過一句嘴,白頭偕老。」
王大爺受過五四運動的洗禮,是位思想極解放的先進知識份子,對兩性關係的看法和做法,遙遙領先超越了他的同儕。但是一旦遇上了令他情不自禁的淑女,豪邁不羈的王大爺,卻又情怯起來,需要張老師的幫助,方才成就了這段姻緣。
張老師喜歡同我聊過去的事,她說:
「抗戰勝利後在南京讀師範學校,生活清苦,十幾個同學住一間宿舍,抗戰時忙著逃難,沒有機會念書,終於正式上學了,個個都好用功。內戰打得激烈,大家很不安。有人組織“反內戰、反飢餓”大遊行,同學都參加了;在街上走了幾個鐘頭,揮舞標語、呼口號,大聲唱“團結就是力量”、“中國一定強”那些著名的抗戰歌曲。」
張老師的表情從興奮變成凝重:
「後來班上好多同學,因為這件事給抓了進去。」
「您是因為那次遊行進了監獄,在裡面受罪了?」張老師淡淡的笑著,仰起頭來招呼女兒:
「快沏一壺好茶來請妳師兄喝。」
她也提起過起早年台灣的「群社」案:同學們組織讀書會,研讀左派書籍,好幾個大學的同學都被抓走、失蹤了。我問:
「您是因為參加讀書會,被牽連坐的牢?」
張老師不置可否,又把話題岔開。
數年後張老師的女兒告訴我:老師癌症末期,經常疼得徹夜難眠。某夜老師突然一五一十詳細地說她入獄的原委,在監牢中的痛苦煎熬。女兒振筆疾書一一記了下來。次日清晨,她怎麼也找不到昨晚的筆記,原來母親趁她熟睡,將筆記燒成了灰。正要發作,老媽媽顫抖的手,按住女兒肩頭說:
「孩子,都過去了,知道這些事對妳沒有好處。」
台灣歷史博物館畫廊,舉辦台灣藝術大學退休教授劉煜的畢生回顧展,大小三百多件畫作,有速寫、素描、粉彩、水彩、油畫等,時代跨度八十年,劉老先生這年九十四歲。
開幕式盛大,來了許多位官員、藝術家、名流。展覽場地寬闊,布置設計得非常用心而有品味,是年度重要的美術展覽。
仔細地看了劉老師的豐盛作品,彷彿走過一遍近代中華民族苦難現代史、台灣六十多年的發展史。展品中有劉老師早年在吉林老家的毛筆漫畫、寫生,在日本留學時的作品,抗戰時期在大江南北奔走,他以畫筆一一捕捉當時的情景,有一九四七年台南的街頭巷尾---,是劉老師獨特的歷史描繪,也是藝術傑作。
然而這只是我這個門外漢的一管之見,當今的美術評論家們有更精闢的立論,他們說:
「劉煜的油畫明顯的受立體主義影響,卻不完全是立體主義,他更表現了對人性、世道關懷的深刻情感。這種人性關懷自年少時期即形成,歷經戰爭的苦難、戒嚴的壓抑,化為創作動力。他的繪畫,沒有抗爭、掙扎,以默默承受、堅毅的自持,來表達抗議和對命運的不屈。」
「劉煜老師是一位築夢的畫家,永遠保持天真、愉快與自然的態度,他是畫家中的畫家。」
張、劉兩位老師是不求名利,長年低調默默耕耘,真誠無私的教育工作者,受到他們愛護、啟發、培育、茁壯而有成就的子弟,不可數計。某貴賓是劉老師早年的學生,在開幕儀式上致詞,講到當年老師和師母的照顧,數度哽咽泣不成聲。
張老師沒有出席開幕式,一個星期前,她因病離開了人間。
※作者為電影導演、演員、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