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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專欄:生的悖論與自由 解讀《靈魂急轉彎》

廖偉棠 2021年01月23日 00:02:00
《靈魂奇遇記》(靈魂急轉彎)用可愛的動畫告訴我們作為一個凡人,死亡也會突然在成功的門前把你突然截停。(《靈魂急轉彎》電影宣傳照)

《靈魂奇遇記》(靈魂急轉彎)用可愛的動畫告訴我們作為一個凡人,死亡也會突然在成功的門前把你突然截停。(《靈魂急轉彎》電影宣傳照)

「出師未捷身先死」,這是我們讀史、讀名人傳記的一個噩夢,《靈魂奇遇記》(Soul/靈魂急轉彎)把這種本來屬於英雄名人的遺憾,用可愛的動畫往前再推進了一步,告訴我們作為一個凡人,死亡也會突然在成功的門前把你突然截停,寫就屬於你個人無法挽回的斷章。

 

不過,這僅僅是皮克斯通俗哲學動畫的引子,當那個一直有爵士樂夢、卻死於接獲第一次演出機會後的路上的Joe,他拒絕死亡,我們的故事、或者思辨才開始。Joe失去了一個改變生命的機會,卻讓他和另一角色「靈魂22號」、還有我們獲得一次思考生死的意義的機會。

 

22號,自稱是拒絕投胎數千年,因為找不到啓動她投胎的動機:冥界稱「火花」,指某種能讓靈魂一心嚮往、獲取投生意志的事物。逃離死亡之路誤入投胎界面「生之來處」(the Great Before)的Joe,陰差陽錯成為了22號的投胎導師,必須幫她找到屬於她的「火花」——同時滿足自己的私心:回地球復活。兩人達成暗中契約,找到火花激活地球通行證後,不願意投胎的22號,要把通行證送給Joe使用。

 

故事的第二個大轉折,也是最讓Joe和觀眾費解的是:去過地球最亂哄哄的大都市紐約後的22號,為什麼改變主意想要投胎地球了?而且她不知不覺中獲得的「火花」是怎麼來的?

 

首先我們要明白「22號」這個命名不但代表這是一個老靈魂,還是一個文學典故:根據主創人員解釋,該命名跟著名的黑色幽默小說《第22條軍規》(Catch-22,約瑟夫·海勒著)有關。

 

何謂「第22條軍規」?話說在二戰後期某個扎駐荒島的美軍飛行隊,因為不斷提高的飛行任務指標,永無歸家之日。如果要破例申請歸家,根據第22條軍規,如果你發瘋了,需自行提出申請,便可獲免役回家;但軍規又規定,如果一個人能提出申請,那他就沒有發瘋,所以沒有人能夠免役回家。這部小說在戰後大獲認同,成為後存在主義虛無一代的聖經,第22條軍規則成為生存悖論的隱喻。

 

同理,22號的虛無何來?她從來沒有去過地球生活過,她對生命的所有瞭解都來自她那些顯赫的導師(包括蘇格拉底、甘地、榮格和德蘭修女)的理論,因此她對生毫無熱愛;但要是她沒有這種熱愛的火花,她又不可能前往地球。是為悖論。

 

對於22號來說,「生之來處」就是那個第22條軍規管轄下的荒島。嚴守規矩是死後世界的底線,那些迷幻萌態的「教育環境」設定不過是表象。與投胎界面緊密合作的死亡界面,由一個會計型人格的智慧神格掌管,他最強調大數據顯示每秒都要死這麼多人,一個都不能少,這個神就成了阻撓Joe和22號改變命運的強力。

 

規矩的影響,更深處的表現是:在規矩設定的世界裡,迷途的靈魂自然而然地把「火花」理解為「目標」,但「目標」很可能就是「我執」。漫遊在「生之來處」與死亡之路之間的類似「靈薄獄」一樣的幽冥地帶「忘我之境」里的靈魂,分為飄在空中的「忘我」者和沈淪黑沙的「迷魂」,其實兩者都是我執的表現。Joe誤以為爵士樂是他的「火花」,能讓他忘我——其實爵士樂也是他的桎梏,讓他忘記身邊的人和世界。

 

 

當然,活著的我們都認為,爵士樂等於自由。我們在電影中也能看出,最精彩的片段都是Joe沈浸在爵士鋼琴即興彈奏中的時候,他雙眼發放「火花」也在於他觸及自己的爵士夢想的時候——哪怕只是在他兼課的中學聽到一個小女生吹奏長短號出神的片刻。

 

這個小女生是一個關鍵人物,她的再次出現讓誤入Joe的身體的22號開始明白「爵士魂」是什麼回事。但更關鍵的是Joe唯一的好友理髮師,Joe在生時常常找他理髮,但他們之間只談論爵士樂,爵士樂束縛了他們接觸彼此更多世界的自由。這次,Joe附身一隻貓咪,在22號附身的自己身體的懷抱中,卻聽到了理髮師談論他何以成為一個理髮師、他的退伍生涯、女兒的病等等,理髮師說:「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震古鑠今的偉人,但我每天和來來往往的客人們聊天,讓每個人變得更好看,我也覺得很開心。」

 

這是一個平凡人的「火花」,就跟22號第一次吃到的披薩和棒棒糖、第一次用手心接納的落葉、第一個跟阿姨的親吻一樣。它們同樣帶來生的自由,在那個忠實於當下生存每時每刻所值得珍惜的事物的世界上,不存在天國安排的悖論。「火花」應該是過程而非目標,生命也是如此,你做過什麼你珍惜過什麼,比你最終得到什麼更重要。

 

從這個角度看,那個遨遊於「忘我之境」、樂於助魂的神奇船長,其實是個反面教材。熟悉動畫史的觀眾應該能看出,他是向迷幻動畫里程碑式傑作《黃色潛水艇》Yellow Submarine 致敬的角色,只不過他的迷幻色彩三桅帆船演奏的不是披頭士樂隊而是鮑勃.迪倫,鮑勃.迪倫的歌詞成為了對他、也是對Joe的爵士樂的一種反諷。

 

肉身並沒死亡、職業是在街頭耍招牌的老嬉皮士,通過冥想忘我成為另一個世界的萬能船長,其實很像《黃色潛水艇》裡的迷失自我的nowhere man,非常虛無。他拯救了許多沈迷於社會功利執著的迷魂,但拯救不了以「忘我」逃避現實的自己和Joe。

 

《靈魂奇遇記》的「活在當下」的教誨也許是老生常談了,但船長角色的存在和一直反諷般在他背景中播放的鮑勃.迪倫名曲《地下鄉愁藍調》Subterranean Homesick Blues給予了這教誨以新意:「你不需要氣象預報員/才知風往哪邊吹」。

 

Joe的氣象預報員也許是爵士樂之神,他一直追隨一個「唯爵士樂是從」的命運,在獲得22號的地球通行證重回第一次演出後,他突然迷惘:夢想達成了,然後呢?更懂得爵士真義的前輩給他講了一個小魚在水里尋找海洋的故事。置換到鮑勃.迪倫的歌詞里,我們可以這樣告訴自己:你不需要海潮洶湧,才知道海水的美。

 

Joe看到22號珍重收藏在自己口袋裡那些「垃圾」:披薩邊、葉莢、線軸……每一個都象徵著一種Joe不曾珍惜的生存體驗。在那一刻,他才明白死的悖論與生的自由是相互相成的,因此他才能從容把生的機會還給22號。也許,這種明白與從容,在過去一年至今尚未完結的災難面前,尤為必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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