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戰爭結束後回不了台灣　他在新宿車站西口靠賣熱狗麵包發大財）

黃進生能夠輕易、公然地從PX拿到黑市商品，當然是因為他台灣人的身分了。

昭和二年（一九四五）十一月，GHQ發表了一份聲明，宣布戰爭期間、日本統治下的朝鮮人、台灣省民、中國人等，雖然不屬於英美法等同盟國任一方，但仍給予他們相同地位，應「盡可能當作解放國的國民來對待」。既非同盟國的一方也非日本人，因此被稱為「第三國人」的這些人，可以在盟軍占領下的日本不受當地法律約束地接觸管制商品，特別是能取得從PX流出的商品或走私品的，主要都是華僑（台灣省民、中國人）。「洋酒、罐頭、高級西服布料、優質的小麥粉、牛肉、麵包、巧克力、口香糖、香菸……汽油、〔美國二手〕汽車、手槍……等，按這個規定，沒有弄不到手的東西。」（《東京黑市興亡史》豬野健志編，草風社，一九七八年）

市場內的簡易木造商店，有類似屋頂閣樓般的樓中樓二樓，有些是店家自行搭建：夫妻住在頂樓，或者提供給住家太遠的店員居住等，對店家而言算是貴重的資產。黃進生要是喝酒喝太晚、嫌回中野麻煩時，經常就留宿在店鋪的二樓。

排列著以砂糖、小麥粉製作的點心與麵包，「倫巴」幾乎可以說是獨占企業，藉此大發利市。日本人無法進入東口「三越」後方的美式夜總會，或者「伊勢丹」後頭的駐紮美軍專用俱樂部，但「第三國人」卻能通行無阻，黃進生也經常去這些地方玩。昭和二三、二四年（一九四八、四九）左右，能去夜總會玩的人，幾乎都是在黑市做生意或買賣美軍物資、大賺其錢的人。當時的女郎或服務生都是小費制，沒有薪水，女郎們穿著洋裝在路上喊著「社長！社長！」招攬客人，甚至有女郎會親自來倫巴迎接黃進生。

不過，來倫巴的不止是女郎，還有警察。黃進生也曾與來取締的警察發生爭吵。

「對方要沒收我的東西。我這邊捨不得東西被抄走。我呢，又不是小偷也不是竊賊，更沒有騙人，純粹是買賣。以八日元進貨，賣十日元，只有賺兩日元。雖然賣管制品違反規則，但客人們很高興啊。我說自己沒賺多少，警察說，不要這麼張揚擺到外頭來，有人要的時候，才把好吃的東西從店鋪後頭拿出來賣，不行嗎？我說那樣根本沒法做生意，會讓客人以為是賣剩的。商品這種東西，不裝飾得漂漂亮亮是不行的。」

之後等著他的，是美軍的軍事法庭。

「日本人警察先做好文件，接著尾隨顧客，要求他們在文件上簽名，證明是（在那家店）買的，再把這個當作證據提交給GHQ。很快，從現在有樂町明治生命大樓（實際上應該是帝國生命大樓）的憲兵司令部來了MP（Military Police，即憲兵）沒收我的商品，憲兵司令部也送來審判的通知。以前的警視廳是五層樓建築，我到最頂層美軍的軍事法庭去，美軍裡頭有律師、檢察官和法官。我這邊也做好準備雇了律師，但是法庭判決不歸還我的商品，還課以罰金，如果再犯，就得拘留兩週左右。拘留期間吃的是軍隊的戰鬥口糧—沒有米飯，那會讓人想哀嚎喔。不過只要繳納罰金就可以獲釋。」

把生意作得如此搶眼，西口商販的頭目—安田組似乎也盯上了他。然而黃進生與生俱來的氣魄與頑強，似乎得到對方小弟們的尊重。

「我沒有付保護費給安田組喔。那個年代，小弟們手上都沒拿傢伙，但纏腰上會插著些什麼，有意無意露出來嚇人，可是我不害怕。就算叫我『踹共』也沒有殺我的理由，我就是這麼想的。再怎麼說，我才是像狼一般露出獠牙的人。結果他們說：『這小子，有骨氣啊。中意這傢伙，要不要當我們兄弟？』開玩笑，當他們兄弟就變成黑道了。特意來日本還跟他們一塊混，我老媽會哭的。我可是個正經的生意人，只做做朋友還可以。」

黃進生正因為出生在商人家庭，特別會做買賣。出資的其他三人都去讀大學，沒碰生意，倫巴全交給黃進生管理。店面改造時，他就逐漸往通道擴張，常被別人指責「喂！倫巴的，你超越三十八度線囉！」那時正好是韓戰開始的昭和二五年（一九五）。他在西口市場結交了不少後來的熟人。

當時黃進生弄到了一輛敞篷龐帝克（Pontiac）。在西口市場中有個台灣人的小姨子跟美國人軍官結婚，夫妻倆要回美國，打算賣車。那個台灣人手頭已經有兩輛車了，所以問黃進生有沒有興趣，他當然立刻就答應了。那還是鮮少人有自用車的年代，對才二十歲出頭的黃進生而言，美國車著實令人憧憬：成排停在GHQ日比谷第一生命大樓前的美國汽車，誰不垂涎與嚮往呢。

「價格接近兩百日元。不過龐帝克不是什麼高級車，又不是凱迪拉克或林肯。日本只有一輛凱迪拉克，唯有麥克阿瑟元帥才能搭乘。」他轉為謙虛地繼續說道。

「然後，我和朋友拿著支票前往位於立川的空軍基地，心想對方應該會把汽車開到我家吧，結果他就直接把車牌卸下說，『好，就這樣開回去吧。』開玩笑，又不是玩具車。對方說『很簡單啦』，教我駕駛的方法，不過在此之前我從未握過方向盤，當時立刻拋錨，而且一出甲州街道才意識到，這輛車不是普通地大，車子看起來比馬路還寬。往昔的甲州街道沒有今天那麼大。我怕得要命，而且方向盤在左側，助手席還坐著我朋友，對向有來車時便搖搖晃晃地往路邊閃，半路就已經開得滿身大汗。年輕的時候就是想耍帥啊。」

可是，黃進生得意洋洋開著美國車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黑市的榮景已接近尾聲。到了昭和二三年（一九四八）秋天，主食的配給穩定下來，生產活動正式啟動，連結都市與地方的交通也逐漸恢復。同年九月從可自由販賣火柴開始，蔬菜、魚等食品類，以及酒類、日用品的管制持續廢除；昭和二五年（一九五）五月，開放買賣米、麥之外的主食、昭和二七年（一九五二）可自由交易砂糖與小麥粉。黑市原本靠的就是買賣管制類商品，進入自由經濟後便使不上力了。黃進生如此感慨良多地回顧當時——

「那個時候，大家都從一無所有苦熬過來：搭夜班火車去進貨，白天到處尋找有無更便宜的商品，進貨後挑著東西，又搭夜班火車回東京，之後在路邊銷售。大家都是拚了命地工作，生活辛苦，也很節儉，在市場揮汗做買賣賺錢，所以不會像我那般跑夜總會。跑夜總會就得花大錢，我是因為年輕，才二十出頭還不知人間疾苦；應該要像大家那樣辛苦個十年才對。」

*本文摘自《台灣人的歌舞伎町：新宿，另一段日本戰後史》，凌宇出版。

【作者簡介】

稻葉佳子（Inaba, Yoshiko）

1954年生。法政大學大學院設計工學研究科兼任講師，博士（工學）。從事過都市計畫顧問，2008年起擔任NPO法人神奈川外國人住房支援中心理事。2012年起成為新宿區多文化共生社區營造會議委員。著作有《大久保 都市之力—多文化空間的動態性》（學藝出版社）、《外國人居住與變貌之街》（共著，學藝出版社）、《郊外住宅地的系譜—東京的田園烏托邦》（共著，鹿島出版會）及其他。

青池憲司（Aoike, Kenji）

1941年生。電影導演。執導作品有《Benposta 兒童共和國》（獲頒日本天主教電影獎）、《琵琶法師 山鹿良之》（獲頒每日電影大賽—紀錄文化電影獎）、《野田北部—鷹取的人們》全14集（獲頒日本建築學會文化獎）、《阪神大震災 活在重生的每一天》、《活在3月11日～石卷門脇小學、人們、話語～》、《海嘯後的時程表～石卷門脇小學，1年記錄～》、《前往尚未見過的城鎮～石卷・小社區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