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童年飽受欺凌傷害,現在的平路對眼前的一切依然體諒包容。(蔣銀珊攝)
那個名叫「Dan Huang」(暱稱為「蛋黃」)的男孩,從香港來到台灣念書。家境貧窮的蛋黃,家住新界鄉下,他勉強念完高中後,在舅舅資助下,來台灣念台大商學系。平路大二時認識蛋黃,平路說,他們兩人一開始交往,就遭遇平路父母強烈的反對。
「因為我們家境差太多了。」平路說。
對平路的父母來說,唯一的獨生女如果嫁到香港,一切的苦心都白費了,可是父母管的越嚴防的越緊,平路想要飛走的心就越強。
「父母對我和他交往一直很反對。」她說。
大學畢業後,平路拿獎學金赴美讀書,「剛去的第一年很想家,」她說,於是聖誕節假期便回台灣了,等到假期結束後平路回美國,蛋黃和父母親都到機場送機。
「我父母在機場對蛋黃很不客氣。」她小聲說。
男孩在機場十分難堪,父母還以為自己已經截斷這段戀情,沒想到一個月後,蛋黃買了一張單程機票飛到美國找平路。
平路笑著解釋:「因為結婚的留學生,可以申請比較大人的宿舍…」
於是,蛋黃飛到美國,兩人跑去拉斯維加斯,找到一間「好像紙糊的教堂」,由一個「睡眼惺忪的神父」為他們證婚。「他好像剛剛發完牌,從牌桌上下來…幫我們證婚後就要回去繼續發牌。」
婚禮前一個小時,平路打電話回家,「通知」父母她要結婚了,「他們非常生氣。」平路說:「沒有告訴任何親戚我結婚的事情。」
與女兒的對峙,一直到平路28歲生下老大,孫子孫女陸續出生,父母才漸漸接受這段婚姻。
童話故事只寫到公主結婚就結束了,好像從此愛情就靜止不動了,我問平路,「後來呢?」
平路告訴我,每對夫妻都存在過快樂的時刻;另一些時刻,或也互相埋怨,或也激烈爭吵,或也瀕臨分手。
在美國剛結婚的時候,平路有獎學金,蛋黃靠自己打工,他曾說自己「一週打20小時的工,每小時一元美金,就靠那20美金生活」。
有一次,平路買了一個熱水瓶,兩人便在車上為這隻熱水瓶吵起來,吵著吵著,蛋黃叫平路下車,於是平路只好下車抱著這隻熱水瓶站在雪地裡。兩個小時後,蛋黃回來尋找平路,卻不見她身影。
「我就站在路邊拼命招手啊,命不該絕,有車停下來讓我搭便車,我就去朋友家。」當蛋黃四處著急地找她時,平路早就好好地坐在朋友家裡喝熱湯了。
兩個人,相守超過五十年,「一生只有這一個人。」平路眼睛睜得圓圓的,發亮的驚嘆:「哇!」
蛋黃曾經很驕傲地說過,家裡的三個女人:平路、女兒、媳婦,月子都是他做的。他還詳細地記下如何幫老婆「坐月子」,親手照顧剛出生的孩子,堪稱四十年前的完美老公師祖。
幾年前蛋黃哥從美國科技公司副總職務退休,現在兩人攜手四處旅遊,蛋黃哥組織義工團體,到老人安養院四處義演,平路也夫唱婦隨。
直到現在,平路在文字上敘述起「她的蛋黃王子」,仍然甜得出汁,一點也不像「結婚五十年的阿嬤在說阿公」,滿滿熱戀中小情侶才會有的愛靦。
她反省自己對蛋黃:「我感情上挑剔,眼裡容不下一顆沙,越對親愛的人越是如此,對方一句話或一個動作都會讓我傷心良久。」
平路兩次大病,蛋黃哥一肩挑起照顧她的責任,每天睡著病床旁的小床上。不過,平路心裡仍念叨著一件事:
「手術後兩個星期,他主持一處志工活動,我自告奮勇替他主持一堂課,那一堂過後我想要去散步,跟他說我會回去找他,課程結束,他與志工換地方繼續聊,忘記和我說一聲。
我在附近繞來繞去,終於找到他了,他站在一群女性中間,講得眉飛色舞,他沒有看到我?或者眼角撇到我,但是並不想理我……」平路說,她默默踱回家,一路想著自己要不要在意。
我的天啊!這不是偶像劇橋段嗎?我睜大眼睛看著一臉委屈的平路,唉呀!我的眼睛都要被你們給閃瞎了啊!
我問平路,「蛋黃哥」相伴五十年,對她來說,蛋黃哥的意義是什麼呢?聽到這個問題,本來正擺姿勢拍照的平路站住,站在馬路上歪頭想了許久,然後說:「是桶箍吧。」
平路半生東奔西跑,從台灣到美國,又從美國到台灣到香港,「他對家庭付出很多。」她小聲地說。
在白雪公主創作不歇,又要擔負照顧年老父母之責時,蛋黃哥一直是最重要的後援,「無論我們到哪裡,分開多麼久,我們都盡量每天講電話。」平路說。
桶箍也圈住了她,讓公主知道,她屬於這裡,永遠有人會照看著她。
蛋黃哥退休後出了一本書《第三人生太好玩—蛋黃退休追夢控》,暢談自己的退休哲學,也升格「作家」之列。平路小聲地說:「那是理工男的退休啊。」
「他們的人生會分成『第一人生』、『第二人生』、『第三人生』。」就像機器型號會有一代、二代、三代一樣,理工男不停地創新,不停地有新點子,平路笑著說:「令人眼花撩亂。」
「我們相遇時,他是他,我是我…經過了這麼多年,仍然他是他,我是我…」經過了五十年,平路回首一看,那個「他」,竟然還守在那裡!
雖然是完全不一樣的人,他是「一代、二代、三代」,自己是「永恆持續的文學人」,可是,仍然能夠相愛;因為,就是跨越「不同」,才是童話裡的真愛。
三年前,平路和蛋黃哥一起上台為街友尾牙演出,蛋黃哥扮小丑,平路演兔女郎,那一天寒流來臨非常冷,但是平路仍然穿著露背裝在蛋黃哥引導下,樂呵呵地跳「月薪嬌妻」。不久前,她又把和蛋黃哥合舞的影片在臉書上重新貼了一遍,她說,好高興自己曾博街友一歡。
原來,這個童年曾飽受欺凌傷害,羞怯的女孩,是這樣變身為華麗的公主啊。
真正的公主,是經歷了世道艱難,仍然得到愛、珍惜愛,能夠欣賞許多生命中的小樂趣的人;身後愛意滿滿,所以公主對眼前的一切都能夠體諒包容,而且推己及人。
我們說起一位情感受挫的朋友,平路非常憂心,不停地為他著急著:「有人可以去陪伴他嗎?」「這時候誰能支持他?」
白雪公主從皇宮落難到森林裡變成打掃婦,前途茫茫的時候,仍然去安慰小動物與在森林裡工作的伐木工小矮人。這經典的迪士尼場面,便是世人所期待的,真正的公主氣質。
公主的天命就是療癒森林裡的其他動物,有人唱歌,平路則是寫字。
這就是,平路與蛋黃王子的故事。(回顧上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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