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俄羅斯抗議持續近一年。圖為2020年9月27日白俄羅斯人再度抗議。(湯森路透)
持續近一年的白俄羅斯抗議在進入2021年之後仍然看不到出口,連任4次在任長達26年的總統盧卡申科(Alexander Lukashenko)依舊權力穩固,絲毫沒有退讓的跡象,而冬天的寒冷與抗議戰術的改變,首都明斯克街頭已經不太能再見到2020年那種全民上街的氣勢,取而代之的是巷弄裡層出不窮的小規模「社區抗議」,政府安全部門持續逮捕抗議人士。由於夾在歐盟與俄羅斯的最前沿,牽動地緣政治。
《上報》特別採訪在台灣居住將近7年的柯安娜(Anastasiya Kurlenia),聊聊她對這個抗議的想法,與她個人經歷。
白俄羅斯(Belarus),又稱白羅斯,夾在俄羅斯、波蘭、烏克蘭之間,歷史上多次遭到周邊大國征服,到了1991年才趁著蘇聯崩潰,獨立成為一個國家。白俄羅斯的原意就是白色的俄羅斯。
然而白俄羅斯沒有像是她周邊鄰居一樣踏上民主化的顛簸路程,1994年一名年輕的農民之子盧卡申科(Alexander Lukashenko)在答應「恢復秩序」下,成為新生共和國的第一任總統,但當時可能沒人料到他一當就是26年。
「我們(除了盧卡申科)從來不認識別的總統」科安娜說。
盧卡申科做過蘇維埃時期共產黨的合作農場副書記、國家農場主任,並在1990年爬升到最高白俄羅斯最高蘇維埃會議副主席,而後以反貪腐為名鬥倒了一批高級官員,而他自己則在脫離蘇聯第一次選舉當中,以獨立參選人之姿擊敗其他競爭者,在那時他就以不左不右的民粹主義為號召。諷刺的是,26年後歷史彷彿重演,2020選舉的挑戰者也是以獨立參選人之姿,瞄準了盧卡申科的貪腐,席捲了民意並在選舉過後爆發白俄羅斯史上最大抗議。
當白俄羅斯剛獨立時,科安娜仍年幼。她記得小時候就目睹了國家公權力暴力,在一次父母開車經過市區時,年輕的她見到警察毆打上街抗議的人群。
「我記得很清楚我有一年還是學生的時候,我站在街上(或是在車內)看著抗議,看著特殊警察如何對待人們,毆打人們,有女人在旁邊哭泣,這些景象深深印在我腦海中,當下覺得,情況到底是有多糟,人們在街上大哭,這是那種從心中產生的大哭。」
科安娜接著說:「我想在那之後,我開始發展出一種對白俄羅斯人的憤怒,怎麼發生這樣的事情,沒有足夠多的人站出來對抗這樣的腐敗,對抗政府如此對待人民,怎麼加入抗議的人不夠多。這是不對的,對我來說是不對的。」
細數起來白俄羅斯歷史,對選舉不公的抗議並非首次,1994年以來每次選舉之後都會有抗議情形發生,但抗議者很快就被逮捕而抗議也被消滅。但2020的規模才是史無前例的。「他們抗議選舉、抗議總統,通常在選舉那年都會有抗議,就像2020年這次這樣,一些反對派領導人會抗議,爆發一些衝突。每五年就會看到類似的場景。」科安娜說。
面對這種情況,父母又會如何教小孩?科安娜回憶到,其實她沒有跟父母討論過這些問題。她可以感受到母親很傷心,也反對總統,但像是多數白俄羅斯人一樣,不會自己站出來。特別是經歷過蘇聯時代的那代人,不太敢自由表達自己的意見。科安娜對政治的理解大多是自己形成的。
「我覺得母親有給我一些影響、學校裡的總有一些人會大聲喊出意見,站在前線...那時候這讓我認為,既然國家還沒有準備好改變,也不值得擁有新的東西。」
科安娜說「我那時個人決定要搬到其他國家。18歲左右開始,我開始到其他國家旅行並有機會把白俄羅斯做比較。我很驚訝白俄羅斯怎麼會這麼落後。」
「在白俄羅斯我從來沒有感受過自由和舒適,感到自由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但我認為抗議和選舉之後,一切都改變了,人們開始表現得像是國家的公民,人們開始表示意見,這感覺才對,才正常。我覺得,哇!其他白俄羅斯人跟我想法一樣了。」
究竟為什麼過往26年都不足以讓多數白俄羅斯人站出來,而是直到2020年大選才讓這麼多白俄羅斯人走到街頭,萬眾一心的想要推翻盧卡申科?
乍看之下很快地可以舉出幾個明顯的原因,包括嬰兒潮,55歲以上老人只佔總人口30%左右,越來越多人出生後記憶中沒有經歷過蘇聯時期。還有新興的中產階級等,彷彿印證了現代政治理論當中「當人民經濟水準提高,便會要求在政治上有更多發言權」的假設。
「我覺得是因為白俄羅斯變成了一個現代國家,幾年之前,白俄羅斯連H&M和ZARA等國際品牌都沒有。」科安娜回憶。「但在過去五年白俄羅斯劇烈的轉變」
然而,在所有因素裡面,科安娜最強調的是網路部分,特別是IT產業的興起,產生了一批中產階級。
「我認為這是抗議發生的原因,這些中產階級富有,但是他們覺得少了什麼,無法自由表達自己意見,而沒有人想要讓小孩在這種環境之下成長。」
根據2017年研究報告<IT產業在白俄羅斯>(The IT industry in Belarus)中指出,IT產業總共雇用了85000人,佔全國工作人口2.2%,但是卻創造了5.1%整體GDP的產值。IT產業也給白俄羅斯帶來了網際網路,而白俄羅斯政府的言論審查只有涵蓋傳統電視跟報紙,不涉及網路。科安娜同意這是抗議規模能如此大的原因之一。
《Politico》報導曾指出,過去IT產業像是白俄羅斯的化外之地,與盧卡申科有著互相不惹對方的不成文約定。然而這次抗議顯示這份約定已經不再牢靠,明斯克科技園區的創辦人之一察普卡洛(Valery Tsepkalo)甚至出來挑戰盧卡申科,而後逃亡到波蘭。儘管盧卡申科曾自豪的把科技園區當作自己讓白俄羅斯現代化的「政績」,但他可能未來會對IT產業有更多限制與監控,避免再度成為抗議的活力來源之一。但部分IT公司已經開始移出白俄羅斯或明斯克。
科安娜透露,許多外國人是因為白俄羅斯科技產業才知道白俄羅斯這個國家。
科安娜還指出了另外一個抗議規模如此大的原因:參選人。
過去參選人都是屬於某個傳統政黨,這次參選人背景反而都是相對獨立,吸引了原本不關心政治的人群。「這次白俄羅斯人真的是在尋找改變。」
科安娜解釋道「這次選舉出奇地順暢,選戰像是一場真正的西方選戰,參選人建立了IG等社群媒體帳號、發布訊息,向選民解釋某個議題,就像是美國等國家的正常選舉。」
令人意外的是,盧卡申科在「現代社群媒體選戰」中,遲鈍地毫無意識到民意已經改變,依舊像過去一樣,不僅不參加辯論,不開設任何社交帳號,只有到選前前幾天才舉辦一些造勢集會。對科安娜來說這一點也不意外。「也許他有開,但我不關心他說什麼...通常他說什麼,真相就是反過來的。」
幾個候選人後來一致「棄保」支持代夫出征的季哈諾夫斯卡婭(Svetlana Tikhanovskaya),她的youtuber丈夫因為批評政府遭到逮捕,當時他的勝選機率最大。科安娜認為:「這是因為人們想要改變,而且季哈諾夫斯卡婭的訊息明確,她說她不是真的想要當總統,當選後會釋放所有政治犯,然後人們可以再選出一個真正的總統。當時每個人都覺得有何不好。」
值得注意的是,這次抗議當中女性的腳色非常明顯,季哈諾夫斯卡婭之外,可以見到許多女性在前線的身影,包括另外一位原本友要參選的參選人Hanna Kanapatskaya、一度試圖逃亡的反對派領袖之一科列斯尼科娃(Maria Kolesnikova),更別說街上的=與多普通女性抗議民眾。
科安娜強調,新冠肺炎疫情也是這場抗議的原因之一。「因為盧卡申科的反應糟透了,他曾否認疫情的存在,曾經當面向記者問你有看到病毒嗎這樣的蠢話...當人們開始感染並出現死亡案例,盧卡申科開始怪罪人們,說患者太老還出門亂晃等。」
當人們在電視上跟網路上看到盧卡申科的反應,覺得很古怪,特別是整個歐洲都陷入疫情當中。2020年初科安娜人在台灣,她當時就不斷警告還在歐洲的父母要注意。
然而盧卡申科在抗議浪潮下依舊堅持下來,是安全部隊的忠誠還是俄羅斯的支持?科安娜也不明白為何,她也無法理解為何安全部隊依舊可以如此對待人民,彷彿他們來自另外一個星球。
白俄羅斯人戲稱這場革命是「拖鞋革命」,要把盧卡申科這個打不死的獨裁者小強給趕出政壇。
儘管一時無法趕下盧卡申科,但白俄羅斯人顯然學會了如何進行一場21世紀網路的公民抗議,科安娜提起了冰上曲棍球事件,白俄羅斯人是如何團結向國際發出聲音,迫使曲棍球國際委員會取消在白俄羅斯舉行的比賽。
原本世界冰上曲棍球錦標賽(IIHF)預計在明斯克和拉脫維亞的理加所共同舉辦,盧卡申科自己本身就是這門運動的愛好者,2020抗議期間還下場打球。有白俄羅斯人開始呼籲國際冰上去棍球協會取消白俄羅斯的主辦權。
「人們在白俄羅斯被虐待,被關押,怎麼還能裝作沒事到這裡舉辦運動比賽,舉辦的話根本不會有人關心這個比賽」科安娜解釋請願信的內容。
當1月11日國際冰上曲棍球協會主席造訪明斯克,盧卡申科與他熱情招呼擁抱的畫面傳開,更加引起公憤,一份在change.org的請願書瞬間飆升到5萬8千多人。但這依舊不足以迫使國際冰上曲棍球協會改變主意,直到白俄羅斯人寫信給賽事的贊助商,而贊助商福斯汽車(Volkswagen's Skoda Auto)和魔力(Liqui Moly)表示如果賽事不撤出在明斯克舉辦將取消贊助,國際冰上曲棍球協會才不得不在1月21日宣布取消明斯克的舉辦權。
Due to safety and security issues, the IIHF Council will move the 2021 #IIHFWorlds from Minsk. Tournament hosting options to be evaluated. https://t.co/IcCtfOxZdc
— IIHF (@IIHFHockey) January 18, 2021
如同台灣人當初抗議時,也會透過群眾募資等方式向國際發聲。白俄羅斯人也知道如何透過草根合作向國際展現聲音。
持續將近一年的抗議對於白俄羅斯人到底意味著什麼?
科安娜提及她的朋友參與抗議的經驗「這是一個令人難忘的經驗,一種團結感,會感覺到自己身為白俄羅斯人,這是一個會對自我身分感到自豪的時刻。」
抗議讓白俄羅斯人更確定白俄羅斯人的身分,過去白俄羅斯不太確定自己到底是俄羅斯人還是白俄羅斯人,有點模糊。然而抗議之後,白俄羅斯人變得更驕傲於自己的身分。
科安娜接著解釋「通常白俄羅斯人不會向外國人解釋什麼是白俄羅斯,而外人很容易當成是俄羅斯,然後當你解釋說不是俄羅斯,外人可能會說啊還是靠近俄羅斯這樣...但是抗議後許多人開始感到自己是白俄羅斯人。」
「我真的感覺很強烈(自己的國家身分認同),這很難解釋,現在當我跟其他白俄羅斯人聯絡時,我可以感覺到其他人的身分認同正在轉變,越來越多人願意用白俄羅斯語交流。」科安娜說。
白俄羅斯的身分認同問題跟盧卡申科的政策息息相關。白俄羅斯文摘的作者斯莫克(Vadzim Smok)就在2013年一份報告中說明,白俄羅斯是唯一獨立後沒有進行「民族國家」建設的歐洲國家,盧卡申科保留了蘇聯體制的特色,反對種族民族主義,尊崇俄羅斯並鞏固他個人的威權統治,白俄羅斯語跟文化遭到打壓。而在學校當中,多數科目以俄語教學,只有少數科目像是歷史或文學用白俄羅斯語教學。白俄羅斯語其實更接近烏克蘭語,而非俄語。大多數白俄羅斯人懂白俄羅斯語,但平常依舊使用俄語。
科安娜興奮地說「越來越多人更願意用白俄羅斯語交流,如果你懂白俄羅斯語你知道有多少人更願意用白俄羅斯語交談。」
「白俄羅斯人非常善良、好客、有耐心、安靜、總是幫助他人, 一點都不具威脅性,一點都不像是俄羅斯人那樣充滿侵略性,白俄羅斯人是在柔軟的那邊,因此我覺得我們不一樣。」科安娜比較起來。
問到與俄羅斯人的關係,科安娜則認為,多數白俄羅斯人仍把俄羅斯人當夥伴與鄰居,而老一輩對俄羅斯有比較多情感。至於普京支持盧卡申科,多數俄羅斯人覺得可惜,但不意外。
隨著冬天到來,數個月的抗議依舊無法推翻盧卡申科,外界或許會認為白俄羅斯已經走到死胡同。問及白俄羅斯人是怎麼看現在的處境,科安娜說:「我們現在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故事的結局會如何,許多人感到沮喪跟壓力,但我們知道現在不是結束,但事情不會回到原本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