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肺炎肆虐這個世界已經一年了，各國國境封鎖，許多經濟、文化交流活動也都暫停下來。國際交流雖然暫停，「國內交流參訪」卻增加了，從去年開始，一群藝術史學者，包括大學教授、故宮研究員、作家等等，組成一個團體，開始固定地參訪國內各地藝術家、職人工坊。

前些日子，他們到花蓮學習藍染，手做染布，大家都會用扭或擠，創造出花紋來，其中唯有一片純素面藍灰色特別顯眼，那是台大歷史系日籍教授長谷川正人的作品，與台灣教授們的藍染花布不同，他專心於研究藍染的色彩，試圖尋找不同層次的藍色，在充滿「台灣味」的一片斑斕中，傳遞了另一種不同的美感。

在這個「外部交流」被迫停止的時刻，一種「新的文化交流」出現了。

長古川教授就是一個代表人物。

因疫情意外滯台　從北淡水走到南高雄

他抵達台灣一年多，「一來就遇到新冠肺炎。」他苦笑，於是，原本期待是台灣日本兩地經常往來的他，因為疫情，所有的休假都留在台灣，結果，這一年來他跟著台灣的學者們組成的參訪團體上山下海，「淡水、花蓮、嘉義、台南、高雄……。」長谷川細數自己去過的每個地方，他從台灣頭走到台灣尾，拜訪了各式各樣的匠人與藝術家，這些細膩的交流經驗，甚至啟發了長谷川的研究。

本來，長谷川的研究領域是「中國明朝與朝鮮的邊境」史，他在耶魯大學研究的是明清史，兼及東亞研究。不過，在扎扎實實地跑過台灣一圈後，他現在告訴我，自己未來希望能研究「台灣的海洋史」。

一堂史學課改變了他…　從此愛上歷史

這位意外地被疫情影響而「愛上台灣」的年輕學者家住東京，他告訴我，自己的父親在日本的電力公司上班，必須派駐日本各地分社，所以家庭也需跟著父親的職務而四處遷徙，「這在日本很常見。」他說。

長谷川細數自己從小住過的地方：東京出生，松本、仙台、靜岡，一直到自己念早稻田大學，才回到東京。大學畢業後，他進入日本一流的大商社工作，工作幾年後，至耶魯攻讀碩士。史學大師史景遷在耶魯碩士班開了一門討論課，「討論清史，而且是廣泛的討論。」長谷川從書架上抽出一大本影印英文資料，那就是史景遷發給學生的閱讀資料。

這堂課改變了長谷川的人生，他從一個金融專業人士就此愛上史學，碩士班畢業後，他回到日本工作，卻無法忘懷對歷史的熱誠，於是，他再度回到耶魯，立志成為一位歷史學者。

專精明史　從邊境關係看出國家情勢

長谷川的研究專業在明史，專注於明朝與朝鮮之間的邊境關係。他說，從邊境關係可以看到對一個國家、社會各方面的影響。

「比如說，日本入侵朝鮮時，宗主國明朝派兵援助朝鮮，從當時朝鮮官方說明戰事的文件裡，可以看到當時政治、社會的狀況。」

比如說，明朝的官員對朝鮮國王及官員的態度，「明朝認為他們是來援助的，所以朝鮮應該要負責軍需、後勤等等，需要糧食，也徵調百姓。」

明朝是大國，態度強勢，朝鮮官員苦在心裡，「他們會在文書中抱怨，明朝派來的官員很沒有禮貌等等。」徵調糧食及百姓服勞役又是一難，「因為當時朝鮮的國家認同究竟是什麼，這到現在還是一個史學上爭論的問題。」

環繞著中國沿海及周邊國家的邊境戰爭、邊境關係，其實就是影響東亞各國國內狀態最重要的因素。

最清楚明白的，除了宗主國關係外，還有殖民關係。

殖民記憶是痛苦的…　慰安婦阿嬤言猶在耳

日本曾經殖民東亞許多國家，對這些「前殖民地」人民來說，都造成難以抹滅的歷史記憶。

長谷川說起一個例子，不久前，這群研究藝術史的教授們一同拜訪一個花蓮的部落，他說，當晚住宿的原住民藝術家的阿公會講日文，於是長谷川就與這位阿公以日文對話。

雖然他們只是敘家常，但是在長谷川心中所想的是，「我不知道當他在使用這個語言（日文）時，阿公是否對這個語言，或者自己使用這個語言這件事情，有什麼樣的情緒。」

他說，自己因為研究朝鮮，所以曾經在韓國研究過一年，因為韓國也曾被日本殖民，「許多韓國的老人家也會聽講日文，但他們不願意講，或者說，不願意公開講日文。」

因為殖民記憶是痛苦的，這件事情甚至一直影響到現代，「直到現在，J-Pop（日文流行歌）在韓國仍然會引起爭議。」長谷川說。

這樣的情感，對也曾是殖民地的台灣來說，是用什麼方式來表達呢？長谷川說，他仍然在觀察中。

因為疫情關係，長谷川有了更多的時間深入台灣社會的肌理，他說，自己閒暇時最愛行走於台灣的大街小巷，台大附近固然被他逛遍了，大稻埕一帶也是他經常去的地方。

自從311地震，台灣捐助日本賑災後，台灣日本友好形象便深入人心，不但台灣人愛去日本，日本人也愛來台灣。說到這，長谷川面色一正，很嚴肅地告訴我，不能只看這部份。

「我去參觀阿嬤家（台籍慰安婦紀念館）時，就看到完全不同的描述。」

長谷川說，自己專程去阿嬤家，他用心地去閱讀紀念館內所有當年慰安婦的資料。

那是殖民地婦女的聲音，70年來，這聲音被保留著，不停不停地傳出來，終於傳到他的耳裡。

然後，長谷川說，他想為台灣的史學研究盡一份心力，「未來，我的研究目標將會是，台灣的海洋史。」

驚豔台灣海洋挖歷史　自帶蛋黃酥烹飪技

什麼是「台灣的海洋史」呢？

「台灣是東亞地區的海運中心，包括荷蘭、西班牙等國家都曾以台灣為基地。台灣的海上交流、交易與陸上活動的相互關係，對地方社會的影響（都是研究的範疇）。」

「我的關鍵興趣是，這些（海洋史）的大變遷大事件如何影響一般人？當地的老百姓如何生活？」

這不是普通的研究範疇，而是需要豐富的田野調查，將生命精力投入在台灣才能完成的研究。說到這裡，長谷川害羞起來，很客氣地回答：「目前我的專業還是在明史，那（台灣史）是我的未來、未來……。」

從去年到今年，他已經看過許多台灣的海了，「我從淡水、台南、花蓮、高雄……，很多不同的港看過台灣的海了。」他說，真是美麗的海。

停留台灣的一年，也許是個意外又美好的一年。說到這裡，鄰座的教授突然提起：「長谷川老師也會做蛋黃酥！」

聽到這句話，長谷川老師害羞地笑了：「我的外婆家是日本老牌的和果子店，我從小經常看和果子製作……。」因緣際會地來到台灣，長谷川將做和果子的技術放在做「蛋黃酥」上，做出了「和台蛋黃酥」。

只聽到周圍台大教授讚不絕口：「長谷川老師的蛋黃酥做的真的非常好吃啊。」

長谷川老師臉紅紅，呵呵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