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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方專欄:我就這樣淚灑建國中學校長室

王正方 2021年02月19日 00:02:00
當年〈第一次約會〉電影劇照。(圖片由作者提供)

當年〈第一次約會〉電影劇照。(圖片由作者提供)

這天上午只拍兩場外景,都在建國中學。

 

第一場:1950 年代的三個建中同學,騎著腳踏車開心的談笑進了校門。學校有規定,在進入校門時下車走幾步,向蔣公銅像略示敬意,再繼續前行;他們三個都沒下車,校門口隱蔽處有軍訓教官埋伏,一躍而出抓住三同學的一名,其他二人快速踏車逃去。

 

第二場:軍訓教官指著犯規同學臭罵,然後罰他在校園內踢正步。許多同學旁觀竊笑。

 

1988年我應中影公司的邀請,從美國回台拍一部劇情片,片名:「第一次約會」。自己寫的劇本,講我在建中讀書時,渾渾噩噩青少年的成長經歷,略作戲劇處理的真實故事。劇中的老師就是當時最受尊敬的化學老師吳冶民,請到名演員石雋飾演吳老,年輕演員有張世、李興文、謝祖武。這是我頭一次在台灣拍電影。

 

三十多年後重回建國中學,變化很大,只有大門和紅樓還維持著早年的模樣。門前南海路的交通頻繁,雜音多無法同步錄音,攔住其他過往車輛很困難。好幾次一個鏡頭幾乎完成了,總會有一輛機車鑽空子呼嘯而過,破壞畫面,前功盡棄。幾個簡單鏡頭:三同學騎腳踏車進校門,煞費周章,耗掉整個上午拍得七零八落的,不甚滿意可是沒辦法,試著說服自己,有幾個勉強可用的鏡頭,以後在剪接室裡再想辦法吧!。

 

午休之後在校園內拍教官罵學生的一場戲,環境可以安排控制,應該困難度不大。詩人管管飾演一位聲音宏亮色厲內荏的軍訓教官,操起鄉音來說著一篇「反共抗俄」的大道理,演員張世面露恐懼,以筆直的立正姿勢聽訓。管管兄畢業於北投政工幹校,這一套官樣文章他可是太熟悉了。拍攝過程尚稱順利。

 

〈第一次約會〉電影劇照。張世(中)、謝祖武(右)、章志華(左)。(圖片由作者提供)

 

在一旁圍觀的同學不少,都很合作,正式拍攝錄音時能保持安靜,年輕人好奇,想知道拍電影是怎麼一回事吧!我注意到人群中有位中年人,一直很注意的觀察攝製組的拍攝過程,他不時皺起眉頭,喃喃自語。在更換另一個機位的時候,我坐下來略作休息,那個中年人走過來說:

 

「你就是導演嗎?」

 

「對的,請問您怎麼稱呼?」

 

「我是本校的訓導主任,請你同我去一趟校長室。」

 

看他的凝重表情,好像在指控我們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一般!

 

「主任好!我們今天來拍戲經過了申請批准,只在校園的這個角落拍幾個鏡頭,不會影響貴校正常活動的。」

 

我的製片主任拿過來一份申請書,請他過目。這位教導主任不屑的瞄了一下申請書,仍然堅持必須要去見校長。怎麼辦呢!在人屋簷下,焉得不低頭。爬著少年時很熟悉的建中紅樓,校長室還在同一個地方。

 

校長體胖頭髮稀疏,看來有六十歲了。訓導主任大聲對校長說:「這個導演在校園拍電影,講從前的建中;但是他們醜化建中形象!」

 

「我是建中的畢業生,對母校的感情非常深厚,專程從美國回來拍這部電影,絕對不會醜化建國中學的形象。」

 

「我在旁邊觀察了很久,那個演教官的演員根本不對,教官怎麼會那麼兇?」

 

「他是名詩人、名演員,以前就是教官。」

 

「幾個建中同學戴的帽子如同匪軍八角帽一樣,更不符合事實。」

 

豈有此理,他馬上給我扣了頂紅帽子!暗自叮囑此時不能失控,要是跟他治氣,馬上就壞了大事。我耐心的解釋:這是一部真誠、寫實的回憶錄形式的電影,講幾個要好的同學,當年在建國中學學習成長的有趣經歷。劇本早就送給你們審核了,應當是沒有問題,所以才核准我們今天來拍戲呀!您可能不熟悉1950年代的建國中學,那個時候我們雖然也穿卡其布制服、戴大盤帽,大家喜歡把大盤帽頂部的鐵圈抽掉,在帽子週邊塞一圈舊報紙,軟趴趴的樣子覺得很帥,成了那時候的時尚,不是共軍的八角帽。

 

訓導主任不是建中畢業生,對古早年的建國中學可能很陌生,聽不進去我在講什麼,就一直在那裡堅持己見,認為電影中的建中學生裝扮得如同匪軍一樣,不可容忍,這部電影必須停拍。

 

校長發表意見,其實他是在訓話,講起來滔滔不絕,不用換氣的。 他說:

 

「建國中學是台灣最好的學校,我們必須維護繼承這個優秀傳統……。」

 

我完全同意,我就是這個優秀傳統下調教出來的。「我們要將它發揚光大……」

 

太對了,所以我才不遠萬里而來拍攝這部電影。

 

「我們建國中學擁有一個非常正面的形象,不容汙衊……。」

 

訓導主任在一旁頻頻點頭,趁機插了句嘴:

 

「他們把同學弄得像匪兵。」

 

我完全插不進嘴去,校長繼續訓話:

 

「我們建中畢業的校友,很多在社會上都有很了不起的成就……。」

 

那還用說嗎?我們那幾屆的同學,在國際上打響知名度的,我馬上可以為您數出一連串的名字來。

 

「……可是也有同學在國外不認真學習工作,搞什麼台獨運動,很要不得!有一個叫做什麼名字的,他還是那個什麼組織的主席……。」

 

訓導主任立即說出那個校友的名字來。什麼意思?校長懷疑我是海外的台獨份子,來到此地做工作?簡直對錯了號,扯得太遠,完全離譜。過去十餘年來,在美國的「反共愛國聯盟」組織,一直把我當作「附匪文化特務」,在他們的通訊刊物上,不時撰文辱罵修理我。唉!校長哪裡會知道在美華人的種種動態。

 

校長口沫橫飛,愈說愈帶勁,我只得屏住氣,靜靜等候他發揮完畢。窗外的枝葉影子映在紅樓的窗戶上,依然是當年在此讀書時的舊模樣……,哎呦不好!看這陽光已經逐漸微弱,都是什麼時辰啦?再過一會兒夕陽西下,餘下的鏡頭拍不成,整日的工作就報廢!

 

望著校長不斷開開合合的嘴巴,卻聽不到他在說什麼。焦躁萬分,當此際分秒必爭,我管你說什麼共匪、台獨的,就很不禮貌的大聲打斷了校長,大聲的說:

 

「從前建國中學有位化學老師吳冶民你們知道嗎?」

 

他們被我的無禮怔住了,想了一下略略頷首,表示聽說過。

 

「他是我高二那年的導師,這部電影就是為了紀念我們難以忘懷的吳老師……。」

 

我情緒激昂的陳述當年吳老師教我們的歷歷往事:風趣的語言、耐心的教學、把化學元素編成五個字一句的押韻詩句、仔細批閱我們的作業和週記……;許多同學受到他的鼓勵啟發,畢生努力向學,有的得了諾貝爾獎、更有好幾位成為國際知名的重要學者……,他造就影響了不計其數的學生……。但是他個人的境遇很淒涼,兒子早就去世了,獨自帶著一個小孫子住在建中教員宿舍……。這些真實的事蹟,你們知道嗎?

 

當然我沒有說吳老師受到「匪諜案」的牽連,在牢獄中度過了好幾年,假釋出獄後還是那麼盡心盡力的栽培我們這群渾小子……,1988年的台灣誰敢說這種事?但是講到此處我禁不住的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聲音嘶啞,一邊哭著一邊向他們述說這部電影的情節。最後我說:

 

「電影劇本在幾個星期之前就派人送校審核,攝製組得到「允予拍攝」的許可,可是劇本有人看過嗎?」

 

校長和訓導主任面面相覷,答不出來。我看了看窗外的陽光說:

 

「對不起,拍電影靠天吃飯,陽光就快下去了,我必須要趕著拍完這一場戲。」

 

我對著校長一鞠躬,三步當作兩步快速的衝回現場,一面大喊:

 

「各就各位,我們要搶這個magic moment!」

 

黃昏時分的光線,叫做magic light ,拍攝出來的景色柔和迷人,最好的燈光師也無法複製,人類再怎麼聰明,終究勝不過大自然。

 

攝製組立即動員起來,張世、管管站好位置,管大哥說起那段反共抗俄的台詞,鏗鏘有力;接著是張世愁眉苦臉的使出全力踢正步;總共拍了三次,天色暗了下來。

 

校長或訓導主任都沒有再干涉我們拍這場戲,為什麼?我猜任憑他們有深厚的閱歷,見過多少世面,恐怕都沒見過這麼一個大喇喇的臭男人,說著說著就全方位的痛哭流涕起來!

 

年輕的劇照攝影師梁國龍,同我一起去校長室,目睹了整個過程,當天收工後他在我耳邊說:

 

  「導演,你的演技真的很棒。」

 

不能這麼說,基本演技訓練不可或缺,但我的悲傷確實是由衷而發的,更何況搶magic moment是任何導演都夢寐以求的事 。

 

※作者為電影導演、演員、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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