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少康所提「喊兄弟」在短期內,於兩岸關係是會得到空間和好處,但這空間是會一步步被削除的。(資料照片/張哲偉攝)
國民黨的新總統候選人趙少康近日拋出他的兩岸政策,「喊一聲兄弟、保百歲平安」。人人都想保百歲平安,分歧只是「喊一聲兄弟」的內容。拈親認故當然是務實,希望達致中國不主動攻打台灣,因為「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這種站穩民族立場、換取空間時間求自身發展、繁榮一天是一天的邏輯,在香港就實行了二三十年,是上一代從政者的根本大法。上世紀出身的香港從政者認為,香港無險可守,落入中國統治已成定局,必須站穩「認中」的立場再去爭取民主,主動撤清任何支持獨立和自決嫌疑更是必須。1993 年,當時劉慧卿到台灣參加某研討會,只是提出「台灣前途應由台灣全體人民決定」,就被中方強烈批評,連民主派的同事也率先割席,表示不支持台獨。
到了主權回歸之後的一代長大了,開始強烈本土化,他們強烈反對擾亂生活和經濟的中國旅客,也建立起分開香港事務和中國事務 (例如六四) 的自我意識。民主派也跟這些新力量勢成水火,巨大分歧到了反送中才因要應付敵人而暫時擱置。不過直至 2019 為止,香港政治的主流思想,仍然是盡力守護一國兩制,追取「民主自由」,聞「獨」字色變,因為這會惹怒中國,超過紅線,更加爭取不到香港想要的東西。
如果國新路線的理想狀態是某種類似「一國兩邦」的狀態,即認同一個祖宗,但希望保留到台灣的某種主權,這其實就跟香港 (2019 年前) 的主流政治思想非常像,即追求一國兩制。碰巧中方在早前也談過,九二共識就是一國兩制台灣方案。
香港政壇長期以來跟台灣互動時,不免習慣見人講人話,見鬼講鬼話。台灣人經過幾重播譯之後,好像會得出香港民主人士跟自己也差不多屬性的看法,但其實香港政治思想市場裡,只有台灣藍營的對照物,而沒有綠營的對照物。長期以來,香港人主流政治爭取路線,都是「愛國民主運動」,他們在乎六四,年年紀念,也是「支援愛國民主運動」。
在 2014 年中國終於揭穿,雙普選 (特首和立法會) 不會是香港人心目中的真正普選,而是必須先由中方篩選,就觸發了持續幾十天的佔領運動,後來在整一代人的民主期待幻滅、承諾不獲兌現之後,年輕人和政治素人就開始另覓他途,對中國不再溫情等待,新仇舊恨開始浮上水面。民主運動的前輩要不震驚,不解民間思想突然變得如此武裝,要不就苦口婆心勸說,香港太小,還是要希望中國自己改變,香港民主才有根本出路。雖然港台兩地具體條件和歷史脈絡不同,但強行比較,即可得出香港政治界因為政治現實,從來也是非常「藍營」。
不過自認愛國是否就能夠獲得自主權?認中是否就能獲得空間?最近也得出了歷史的解題。立了國安法之後,最近中方就繼續修改香港選舉體制,強調「愛國者治港」,「非愛國者」要在政治上出局,上至政府高官,下至區議員,都要宣誓效忠香港特區和中國,如果官方認為他們並不愛國,就是違誓,會交給法庭審判,議席即時被停止;查實之後,不只會喪失議席,更可能觸犯刑事罪行。
在 2019 年地方選舉大勝的非建制派區議員,現在人人都在考慮去留問題。
其中有高官說,中國共產黨是一國兩制的領導者、推行者,一國兩制是中國授權而成,你不可能說自己支持一國兩制,卻反對國家,反對共產黨。於是便引起了自然追問,「愛國不愛黨」多年來都是香港人自認為安全的、務實的政治路線。現在恐怕是等於把話說明,消滅香港人最後的「潔淨愛國」空間。你不愛黨,你就不愛國了。
香港人多數是不愛黨的,但他們認為自己愛著唐詩宋詞、人民土地的文化中國、理念中國,也是愛國,只是愛國的方式和中國人略有不同。中老年人爭論著「愛國」定義不由中共壟斷,他們也有自己的愛國定義。這沒問題,但最終的政治現實是,中國希望香港人在政治和權力都認同中國,而不只是文化和象徵意義上效忠。
鄧小平年代,北京當局的愛國者定義很鬆,表示不會要求香港人愛黨,只是愛國愛港就可以,左派右派中間派,支持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甚至封建奴隸主義,也被接納為愛國者。當初他們是否說真的,也不必考據,總之愛國者的定義,是隨著形勢發展而改變。對左派而言,歷史是辯證的,政策也是因時制宜的。因此同一種言行,在 80、90 年代可以被視為愛國者,如今卻是出局者。隨著統一進程由淺入深,各種定義也會隨時修正和變化。台灣自然有人認為,認了九二共識,中共就不會繼續軍事威脅;認了做兄弟做宗主,就可以保持自己的獨立王國。
這其實是一種封建社會和前現代的視野。好像南越國與初期的西漢政權,也有過「一國兩制」,南越向西漢稱臣,但後來大有為的漢武帝將之攻滅了,收入國家直接管治。東邊的高麗半島、西南面的雲貴一帶,甚至在緬甸附近的果敢人,都曾獲中國政權「冊封」,但因為中國的經濟和文化虹吸力太強,這些國家或遲或早都因內亂而被乘機接管,或者滲透到某個程度就一夕變天,總之中國文明的發展,說穿了就是一個逐漸的「化封建為郡縣」的過程,今日的禮待是辯證色彩的,而條約本身也是辯證色彩的。今日香港政壇的老一輩,仍然懷念鄧小平時代中國政府對香港 (和他們 ) 尊重禮待,他們不一定有誇大歷史,然而中國的統治方式甚至領土意識都是充滿辯證意味的,定不變之法,卻是為了變法而鋪墊;立約是為反約製造實力。一切都如此正、反、合地發展下去。
喊兄弟保多久平安,依照具體形勢而定,不是合約範圍的定數。今天的方案是台灣甚至連軍隊都可以保留,選舉會照常進行,各項既有權利不變,只要不搞台獨就是愛國。然而一旦冊立關係定下來,就會慢慢要求削除愛國定義的差異,「不愛國」的行為清單會慢慢增加。
這並非你信不信國際政治承諾的問題,而是中國文明的行為傳統十分深遠,並不是誰人當家作主甚至民主化可以改變。首先謀求封建,結冊立關係,之後啟動郡縣化的長期過渡階段。由於台灣搞本土路線已經很久,所以北京對台的愛國定義就下降為「喊兄弟」,「喊兄弟」已等於極為親善了。相反喊兄弟的溢價在香港一文不值,但在台灣卻是水漲船高。價差純粹只因為台灣還未完全被掌握。
香港的愛國民主,跟台灣的喊兄弟保和平,其實也是一樣的邏輯,碰上一樣的中國,多數會有相似結果。「喊兄弟」在短期內是會得到空間和好處,但這空間是用來給削除的。就好像中國內部流傳的一個黑色笑話,中國人肯定是有言論自由的,但你一生就只有一次使用機會。
愛國和台獨議題用來調戲北京是有效的,因為那會產生不同的政治溢價,好像炒股票,這一點藍綠陣營都會玩,但這跟台灣有沒有和平沒有關係。文明衝突現場就好像地震帶,地震不受人事和政治影響,近乎歷史宿命,人就只有及早預備地震抗災工具和物資,因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中國對親疏遠近者,只有同化之先後,而沒有本質區別,十分「公平」。德性 (身份認同、愛國大義) 有溢價,但地震卻超然於人文之上。求神問卜避禍,「忠信甲胄,禮義幹櫓」,都不如發展實力。現代人懂得未雨綢繆,就減少了跳求雨舞、給河伯娶妻的尷尬。把事情簡化為自己沒有認祖歸宗而遭天譴,是否太自我中心,也太不懂中國文明呢?
※作者為香港評論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