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名昭著的戈培爾運用治術逐步控制納粹德國,與中共的社會控制何其相似。(合成照片/維基百科/湯森路透)
歷史比較分析有意義之處,在於雖然時空與文化背景有所差異,然而詳細參照彼此的共通點,仍可鑒古知今,一定程度察知政治與人文的變化軌跡,拓寬對威權乃至極權管治的想像。
臭名昭著的戈培爾(Joseph Goebbels)運用治術逐步控制納粹德國,與中共的社會控制何其相似,沿此路進,不難推演當前徹底淪陷於赤禍手上的香港管治 — 崇尚強權政府與國家控制,納粹與名義上的共產主義國家總是殊途同歸。
四處尋覓政治新星的他,與曾因「啤酒館政變」判處叛國罪入獄的希特勒惺惺相惜,遂加入納粹黨擔任文書及宣傳。憑藉褐衫隊四處尋衅滋事引人注目、煽動人心的演說以及機關報《襲擊》(Der Angriff)宣揚敵我意識,一路攜手從巴伐利亞橫掃至首都柏林,在其後大選所向披靡,晉身國會殿堂。1933年接連發動「國會縱火案」及通過《授權法》成功奪權後,民主憲政的威瑪共和壽終正寢,翌年希特勒成為定於一尊的「元首」(Führer),廢除國會實行中央集權,攀上權力巔峰。
不斷挑動爭端,營造強烈的衝突、仇恨與危機感,糧食短缺、經濟衰退、人浮於事、社會暴亂,無論出現甚麼社會危機,一律歸咎於猶太人,「資本主義與從商的猶太人是德國一切問題的根源」,憑藉確立敵人而發跡的納粹可謂效益卓著。
諺謂「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第三帝國」自然也不是。奪得大位的希特勒就算剷除政敵(主要是共產黨,宣布其非法並取消議席)、宰制國會,但尚未建立舉國上下如臂使指的強力控制。真正讓強權執政意志得以貫徹,並非依仗短暫的仇恨動員,而是認真舖排獨裁之路。自此戈培爾更改目標:無須再影響國民投票,變成操控其思考言行。
納粹的思想控制,始於德國的大學。1933年5月,數以千計的大學教師舉起火炬遊行,反對「非德國精神」(Un-German Spirit),僅柏林一地就有四萬名師生燃點篝火,焚燒政治不正確的書籍;數百名教授聯署支持納粹的請願書。
戈培爾並非這場焚書運動的幕後主使,始作俑者是自主發起的激進師生,但當他得悉事件後,旋即趕往現場力挺焚書。他懂得順水推舟,以民粹觸覺迅速騎劫行動,眼前熊熊烈焰焚燒著故紙之際,他激昂地宣布「極端的猶太知識份子時代,徹底告終」。
黨國矢志操控民情,針對不同年齡層或社會位階成立各式社團發揮關鍵作用。納粹支持者當中,知識份子當屬最狂熱的群體:德國半數以上大學生均屬黨學生組織成員,更有97%教師加入黨教師組織,他們一反「公共良知」的常態,以國族大義之名反對言論自由。從此以後,大學不再是自由開放的辯論場所,偏離主流的異見遭受審查,學術自主亦無復存在。
納粹實踐的一體化(Gleichschaltung),除了改聯邦州為行省、廢除國會、迫使反對黨解散等集權操作,輔以上述宏大的社會工程以外,亦包括罷黜所有非黨員或未向黨效忠的各級公職人員。公務員生怕失去工作,爭先恐後加入納粹黨;至於不肯妥協的,也迫不得已要在遭逮捕及監禁於集中營之前,黯然辭職。
要進一步支配國民思想,必須局限其所聞、所讀、所說。為了讓忠黨愛國的洪流無遠弗屆,戈培爾成立「公眾指導與宣傳部」(Reichsministerium für Volksaufklärung und Propaganda, RMVP) — 對政治史不陌生的讀者應該知道,惟有專制統治底下,才會強調「指導」,告訴民眾如何思考,集體洗腦。
自由民主的國度包容異議,鼓勵思辨,納粹則對此類「雜音」深惡痛絕。一如共產政權鞏固統治根基的法門,納粹牢牢壟斷傳媒,也為往後奧斯威辛的暴行與發動歐陸戰爭埋下伏線。
戈培爾對民辦報刊口誅筆伐,冠以諸如散布惡臭的資本家觀點、報導假新聞等罪狀,為「保護」德國民眾免受蒙蔽,報紙必須受到管制,新聞與觀點經過黨機關審查,再由官媒向提供,杜絕一切「劣質」的反對派、自由媒體,政府儼如公眾意見的監護人。
記者紛紛與民辦報章斷絕往來,報社之間百家爭鳴的盛況一去不復返。扼殺自由言論的審查制度,巧妙地化記者為公務員,化報章為親黨國宣傳小冊,哪怕出現丁點針砭時弊的輿論苗頭,或不肯表態支持納粹政權,一律藉故查封。
報紙落入股掌後,戈培爾把目光轉向時下新媒體 — 電臺廣播。大氣電波之所以成為納粹極致的宣傳工具,基於報章、書籍都需要人們主動閱讀,但廣播可置於背景播放,擴散資訊於無形之中,聽眾不必費勁思索,不知不覺潛移默化。
在美國,公民可自由設立廣播站,但在納粹德國,不僅禁止私有廣播,僅政府獲准製作並播放節目。納粹推出一部受政府津貼的便宜設備 —「人民收音機」(Volksempfänger),自此廣場、辦公室、學校甚至餐館都安裝了擴音器,確保黨國宣傳無處不在。
兩次世界大戰之間,最激動人心的新媒介莫過於電影。納粹掌權前,放映荷里活電影的德國影院比比皆是,但荷里活既親猶,且銀幕裏混雜不同種族,其中自由、個人主義等資本主義思想更是蠶食人心;另外,一些才華橫溢的德國導演正嶄露頭角,但其中有的反納粹,甚至本身是猶太人。
為了抗衡流行文化的「侵蝕」,戈培爾禁止未通過審查的美國電影上映,成立納粹攝影棚,製片人不敢冒險,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德國影業自此不再是孕育傑出影視作品的藝術重鎮,而是徹底淪為官方喉舌。
英美電影妙趣橫生,敢於諷刺;納粹電影則相形見絀,一本正經,無聊透頂,令觀眾苦不堪言。雖然並非所有德國電影都充斥政治宣傳,但即使娛樂片都流於不痛不癢、平庸瑣碎的爛戲,片中出現的猶太人無不是迂腐的夏洛克式(Shylockian)刻板印象。
經由戈培爾的精心設計,宣傳部揉合統一所有媒介,無論是電影、興起中的電視、廣播、書籍,都逃不出其五指山。不妨想像他就像蜘蛛,盤踞於龐大的宣傳網中心,藉控制諸種通訊手段及應用新科技,最大化國民洗腦的功效。
全面掌握輿情後,納粹為所欲為,之後要抹消的對象,就輪到「猶太人」這口眼中釘。猶太人遭納粹拖出家門,老弱婦孺被脫掉衣服痛打在地,他們的房子財產通通充公,他們蒙受羞辱、恐嚇、暴力對待,然後被硬生生送進猶太居住區(Ghettos)。許多目擊者驚駭萬分,不過戈培爾控制所有傳媒,苦主有冤無路訴,反對者要不噤若寒蟬就是身陷囹圄。
頒布《紐倫堡法案》後首度舉辦的大選,剝奪國境內猶太人及其餘少數族裔的公民權,包括投票權和擔任公職,於是反對票和無效票從1934年的500萬,銳減至1936年僅餘不到50萬。
戈培爾深知無法向國民隱瞞猶太人居住區的存在、千百所集中營的修建,德國民眾心知肚明,目睹猶太鄰居遭到毒打、拘捕後失踨,耳聞德國軍人休假時的暴行,軍隊在前往波蘭的暴虐行徑昭然若揭,戈培爾不僅矢口否認,還說「即使有壞事發生,也是猶太人做成」。戰爭中的嚴苛行動令人遺憾,但有其必要。
他命令電影製片廠拍攝更多反猶電影,例如《永遠的猶太人》(Der ewige Jude),於波蘭猶太區攝製,示意該地流行傳染病,威脅雅利安人健康 —「華格納(Richard Wagner)嘗言:『猶太人是人類腐化背後的惡魔』,而這些畫面提供了證明」。
黨國至此未能克服內政不振的挑戰,故此希特勒執意重建且擴充軍事機器,既能以領土擴張轉移民怨焦點,也盤算以佔領地掠奪的財富及工業產能填充國庫空虛,擴展「生存空間」(Lebensraum)。然而戰前整備所涉開支浩大,舉債高達數百億馬克,讓本已蕭條的德國百上加斤,納粹的龐大軍隊無法得到長久給養,亟需尋覓出路 — 1939年入侵波蘭,利用戰爭轉化為利己的局勢。
一戰後百廢待舉的德國,逾200萬人喪生,厭戰情緒使國民不願輕啟戰端;但有了敵人和威脅,戰爭就成了「必要之惡」。戈培爾再以話術延伸猶太人的責難,暗示波蘭將與英國結盟,「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若納粹不率先出擊,日後波蘭必將反過來進攻德國,侵佔波蘭遂變得理所當然。
戰爭首年,黨國宣傳機器運行暢順,隨著「閃電戰」迅速攻陷捷克斯洛伐克、波蘭、挪威、法國、比利時、盧森堡、荷蘭,同盟國束手無策。戰果對納粹無疑是極佳的新聞素材,但戈培爾意識到不可矯枉過正,小心謹慎地操縱國民期望 — 他平素自詡治愈國家的醫師,致力民心穩定平緩為己任。
但東部戰線出了錯,遇上從崛起到沉淪轉捩點。舉黨上下沉醉於連番報捷,認定俄國投降指日可待,事實上戰事漫長且多有士卒犧牲,即使再瞞天過海也有揭穿之日,國民對黨國的信任摧毀在即。1942年,戰況轉變,納粹軍每況愈下,認清局勢的戈培爾仍設法力挽狂瀾,用積極態度解釋戰局,官媒再多的宣傳及新聞卻難免欲蓋彌彰。
戰爭受挫,終止了荒謬的納粹游行,以及希特勒膨脹的野心。昔日昂首闊步的德軍,在前線捱餓受凍,朝不保夕,雅利安族戰無不勝的神話,愈來愈站不住腳,民族主義的興奮狂熱蕩然無存。
1943年2月18日,戈培爾在柏林體育宮發表「全面戰爭」的演說,並以電臺全國廣播,旨在敗象紛呈的當下重整民心、鼓勵將士,再度施展斯文加利式(Svengali)蠱惑人心的魔法。演講內容關於鮮血、犧牲與決心,向國民提問一項簡單的選擇題:在全面戰爭中大獲全勝,抑或全軍覆沒?
慷慨激昂的言辭令聽眾興奮不已,可惜熱情維持不了多久,此時國民大多不熱衷於無止境的犧牲奉獻,黨國既失信於民,不滿自然與日俱增。戈培爾下令加強鎮壓,隨著德軍戰況急轉直下,談論戰爭變得日益危險,道出真相的國民付出生命代價。1943年,每週約100名德國人因散播失敗主義或破壞軍隊團結的莫須有罪,遭黨衛軍槍殺。
盟軍在諾曼第登陸,國土上空盤旋著英美戰機,炸彈舖天蓋地而來,工廠、鐵路、民房統統陷入火海,德國城市接二連三化為濃煙滾的廢墟,希特勒逃之夭夭,留下爛攤子予親密戰友戈培爾。但此時此刻,他還能說甚麼呢?國家搖搖欲墜,人心惶惶,國民飢寒交迫,悲痛欲絕,繼續讓猶太人成為戰敗的替罪羊,電影放映象徵雅利安未來、咧嘴而笑的孩子,都是徒勞。
為重振士氣,戈培爾宣布一項極為先進的奇跡武器 — V-1火箭,時速高達640公里,能把一噸重的炸彈投送敵軍腹地一舉殲滅。他聲稱這種新式兵器定可扭轉乾坤,讓衰頹的德軍重振雄風。誇飾得天花亂墜的復仇兵器,最終卻未令德軍反敗為勝,倒使戈培爾的指揮棒失靈:既然過度吹捧了救命稻草般的殺手鐧,那還有甚麼話術不是虛浮無根的呢?到底哪些才是真相,抑或言過其實?一切一切,刺激著困苦失落的國民重新思考與懷疑。
希特勒興舉國甲兵東征西討,但所謂勝利遙遙無期,無數國民奄奄待斃,一貧如洗,無家可歸,陷入絕望。至此黨國宣傳無力回天,官媒難以粉飾太平。1944年10月,蘇俄紅軍佔領德國村莊內默斯多夫(Nemmersdorf),他們曾遭納粹鐵蹄蹂躪國土以致損失慘重,將一口怨氣發洩於血腥之中,屠盡男女老幼村民。戈培爾誤以為這宗慘案能促使國民背水一戰,因恐懼亡國、憤慨同胞犧牲而參加防御軍,但這次他顯然失算 — 報導令民眾更徬徨害怕、疏遠戰事,喪失保家守土的鬥志。
於是,納粹迎來了步向滅亡前最後的瘋狂:為了挽回民望,重燃對黨國和戰爭的熱情,戈培爾孤注一擲成立「人民衝鋒隊」(Volkssturm)。美其名為「人民風暴」,卻僅為一支徵召16-60歲國民組成的雜牌民兵。在宣傳影片中,數千名老少羸弱的烏合之眾,漫無目的地在街道步操。他們沒有受過任何軍事訓練,身穿便服迎戰全副武裝的俄軍,槍聲一起,成千上萬地倒入血泊。
戰事末期,有50萬人因而喪生,在大街小巷毫無意義地死去。
回顧納粹黨國史,戈培爾手握大權,創造出危機四伏的局面藉以擴張權力,消滅言論自由,國民盡數受制於氣勢汹汹的政治宣傳,異見通通石沉大海;任何形式的政治反對都無比危險,所有政治反對勢力被連根拔起。
他忠於黨國的政治任務,為獨裁掃除障礙:掀起憎恨,為納粹贏取選舉;傾注希望,把希特勒扶持成一國元首;勾起恐懼,確保國民徹底順從。軟硬兼施的手法,一面引導思想,馴服民眾,那邊廂誰不當納粹信徒,就是與政府作對,施以嚴刑峻罰。比如禁止收聽外國廣播,違者死刑;若做了任何被認定為反納粹的事,則面臨集中營的折磨甚至死刑。
香港在2019年烽火連天的民主抗爭,換來殘酷鎮壓以後,不幸地步向納粹後塵。就在港警濫暴、政府瘋狂司法報復之際,束手無策的港人眼睜睜看著《港區國安法》由中共通過,各式清算恍若泰山壓頂,自不待言。
2016年立法會大選前取消本土派、港獨派參選資格,選後以宣誓違規褫奪當選議員的公權,由此打開地獄之門。往後特區政府肆無忌憚,取消民主派立法會議員資格,迫使反對派撤出議會抗議,形成上述納粹般的「無競爭議會」。
政治效忠之風一路延伸,致使本該「政治中立」的公務員,甚至政治氣息輕微的區議會,根據今年最新修訂的公職條例草案,均必須宣誓擁護《基本法》,效忠香港特區。前者出現空前的離職潮,後者則在2019年選舉大勝後,面臨進退兩難的困境。
即使大型社運及激烈抵抗無復存在,特區政府未有鬆懈,除了因疫情之故通過緊急法與限聚令禁制人身自由,且不時以未受防疫公衛訓練的港警領軍「局部封鎖」演練封區,並推出被創科及資安界別質疑屬「數碼監控」的「安心出行」程式。
誠如前言,教育界是社會控制不可或缺的一環。從2017年大學校長聯署登報「反對港獨」表忠,去年港大把參與公民抗命的戴耀廷解僱,到近日中大以違反《國安法》等事由驅逐候任民選學生會,並勒令其於校外獨立註冊社團;中小學的洗腦亦不閒著,除了禁止教師通過課堂或教授討論港獨議題以外,亦借改革課綱名義閹割通識教育,企圖以國民教育甚至國安教育取而代之。
《國安法》的威能,當然不止於此。前文述及國安警察蓋世太保化,嘗試循國安把中共的政法系統導入香港制度;《國安法》逐步與本地法律銜接,把法治扭曲為體現中共式「依法治國」— 實踐法律中的人治,香港由是從享有脆弱且隨時可被沒收的自由與法制保障,淪為任憑黨國隨心定義;至於機關層面,從本月國安公署的布置到中聯辦的人事任命,正一一應驗過去的預言。
猶未心足的中共,打算乘勝追擊,架空《基本法》及2004年全國人大常委解釋的「政制發展五部曲」,港澳辦主任夏寶龍重提「愛國者治港」,明言改革選舉制度必須由中央政府主導,假借回溯「一國兩制」的詭辯,粉碎昔年的制度設計。事後特首林鄭月娥稱「港人仍有選舉權」,這句回應閱畢上文納粹的政治操作後,不禁教人齒冷。
敵托邦近在咫尺,港人眼前道路非常狹窄:尋思苟延殘喘,必須完全親中,全心全靈地忠誠、愛國,但凡稍有偏離,旋即引火燒身。無怪乎,港人不是被迫遠走他方,或是鋃鐺入獄。餘下的人莫敢挺身而出,仗義執言,僅剩極少數人留守本地負隅頑抗,但心知朝不保夕,祇能化整為零或倚仗海外連結,徐圖後計。
※作者為香港人/網媒記者兼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