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30年努力推動核四公投的林義雄肯定沒料到台灣的公投最後竟然變這樣。(本報資料照片)
我一直記得即將跨入2004年的除夕夜,那天我坐在立法院的記者室,緊盯著院會螢幕處理即將通過的《公民投票法》。對於像我這樣的一個相信《公投法》立法精神的新聞工作者而言,能見證這歷史的一刻應該興奮不已,但當下我卻毫無喜悅之情。反而是一路反對《公投法》的泛藍立委,在《公投法》三讀通過當下喜形於色,爆出了如雷掌聲。原來,擁有國會半數席次優勢的泛藍政黨,透過「雙二一門檻」(全國公民數二分之一以上,且有二分之一以上同意)以及「公投審議委員會」的設計,將這個新法變成一個無法公投的《公投法》。
許多人不解,既然擺明了不讓人民公投,那為何還要有《公投法》?這又牽涉到2004年的政治氛圍。當時,三個月後即將選總統,泛藍的連宋搭檔自認勝利在握,但非常忌憚民進黨在選戰後期使出「台灣牌」,將泛藍形塑成「反公投的政黨」;但另一方面,還要顧慮對岸政府對公投的強力反彈。在兩難之間,泛藍聯盟最後逼不得已通過《公投法》先打預防針,但又必須給對岸政府交代,於是弄出了這個四不像的《公投法》。
當然,後來執政的陳水扁找到了《公投法》裡的「巧門」,還是透過專屬於總統的「防禦性公投」,發動了台灣人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公投,這純粹是對泛藍陣營設計「鳥籠公投」的反制,著眼於彼此的政治攻防。只是,公投進了「鳥籠」後,只見其形,並無其實,已宛若槁木死灰。
從黨外到民進黨階段,公民投票對台灣的反對運動一直有著特殊的地位。公投不僅蘊含著台灣前途自決與台灣人出頭天的意向,也代表對國民黨長期一黨獨大、支配台灣社會的一種反動。早在1990年已故前立委蔡同榮成立「公民投票促進會」,就開始號召公投前進聯合國;隔年,正式由當時的民進黨立委盧修一、洪奇昌、葉菊蘭等人在立法院提出台灣第一份《公投法》草案。而儘管蔡同榮首先倡議公投立法,但在爭取公投立法的歷程真正擁有關鍵地位的,其實是前民進黨主席林義雄。
林義雄長期反核,早在1994 年,為抗議政府通過核四預算,他就發起「核四公投促進會」,主張用公投決定核四未來。2000年民進黨執政後,為抗議核四停建又復工,林義雄辭去了民進黨首席顧問的職務;隔年,他率領核四公投促進會,環島苦行推動國會減半、核四公投及公民投票立法,他巨大的身影給民進黨從政同志龐大的立法壓力。國會減半的目標在2004年的修憲工程完成,但核四公投始終因為民進黨無法在國會取得過半席次而遙遙無期,一直到2016年民進黨第一次在國會取得過半多數,「補正公投法」終於出現契機;2017年底,立法院三讀大幅下修公投連署與通過的門檻,林義雄還為此特別向民進黨團總召柯建銘致謝,稱讚修法是「台灣民主發展的重大里程碑」。
對林義雄而言,反核是價值,公投是手段,用人民作主的手段來實踐自己價值,並以此突破長期支配台灣社會的黨國網羅,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但林義雄肯定沒料到,政治人物可以在沒有任何價值信念下,任意地推動公投,以遂行政治鬥爭的方式踐踏公投;尤其是基於對過往鳥籠公投的反動而修出的低門檻公投,更助長了這股歪風。
關於過去三年公投實踐的流弊,實在已經不及備載;諸如,明明只是10年前東日本大地震當下訊息不明所啟動的食品進口暫行管制,卻被扭曲為禁止「核災食品」進口;明明只是廢除《電業法》裡的核能除役期限,卻被包裝成「以核養綠」;明明是用公投壓迫少數,歧視同志,卻用「民法」、「專法」的修法討論來掩蓋。至此,公投成為台灣政客單點突破、蓄積偏見、扭曲公共討論的載具。
而三年前公投實踐的流弊又在這次的公投提案裡重演。許多人反核但支持保護藻礁,但正向敘述而片段化的公投主文,卻切開了反三接案通過後伴隨而來的碳排增加,甚至核電延役的後果。此外,三接選址原是國民黨執政時的原始構想,現在國民黨回過頭來透過反三接,打擊現政府的能源轉型政策。這種隨一時政治利害轉換的公投立場,根本不可能將公投昇華為人民作主、定紛止爭的工具。
公共政策的討論與抉擇往往不是是非題,但公民投票可否的設計卻侷限了政策討論,也極化了民意兩端。民進黨基於對公投的執迷,修出這種不合理的公投低門檻種下禍根;國民黨昨是今非、毫無價值信念的公投提案更被用來進行赤裸裸的政治惡鬥。用30年時間努力推動核四公投的林義雄,肯定沒料到他畢生追求的公投理念,最後竟被這樣糟蹋。
※作者為《上報》總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