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美國一枚未搭載彈頭的義勇兵洲際彈道飛彈,成功從加州飛抵南太平洋的馬紹爾群島。(圖片取自美國空軍)
美國測試第一枚原子彈時,科學家使用新墨西哥沙漠當作測試場地。但接下來的測試中,原子能委員會(Atomic Energy Commission)則尋求遠離本土的地點。「我們拿出幾十張地圖,開始尋覓偏遠的地點。」一位負責尋找島嶼的海軍軍官回憶道。他看上了馬紹爾群島的比基尼環礁。而且相當方便的是,這座環礁就是二戰結束時美國奪取的密克羅尼西亞小島之一(並很快成為美國監管的戰略託管地)。
但比較不便的是,這座島上有人:一百六十七位居民。他們會面對什麼樣的情況呢?海軍大張旗鼓請他們離開,甚至拍下馬紹爾群島的軍事總督與比基尼島馬紹爾人的朱達(Juda)國王之間的會議。「我們願意離開,」朱達回答,「一切都在神的掌握中。」
真實情況並非如此乾淨俐落。「我們根本不清楚發生什麼事,」一位當時也在現場的馬紹爾人奇隆.巴烏諾(Kilon Bauno)回憶道,「我們很疑惑……當時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原子彈。我們都不知道。」原來海軍影片呈現的並非真正的討論場景,而是笨拙的演出重現。經過幾次緊張重來之後,朱達暴怒離開現場。
無論如何,馬紹爾人被帶離環礁;一九四六年七月一日,軍隊在此引爆兩枚原子彈,每一枚都比轟炸日本的核彈更加強烈。這次測試讓過去名不見經傳的環礁,成為家喻戶曉的名字。四天後,法國時尚設計師路易.黑亞(Louis Réard)首度推出兩件式泳衣。他將之命名為「比基尼」,因為看見女性穿著最少的身體,就跟原子彈一樣轟動。
黑亞在一九四六年七月五日推出比基尼。前一天,七月四日是另一個歷史性的日子:菲律賓獲得獨立。美國駐菲律賓高級行政專員在演講中,忍不住脫口而出去殖民化與幾天前原子彈試爆之間的關聯。他驕傲地宣布,菲律賓人終於獲得獨立。然而,他也提醒:「飛機、無線電廣播與原子彈當前,所有國家都得放棄某些絕對的獨立性。」
搬離家園的比基尼島馬紹爾人,被安置在朗傑立克環礁(Rongerik)。兩個月內,他們的食物與飲水就開始不足,因此要求返回比基尼。
他們當然回不去了。除了家園充滿輻射外,軍隊也不打算放棄極具價值的試爆場。一九四六到五八年間,美國在比基尼島上或附近,以及隔壁的以內維塔克(Enewetak)環礁,引爆了六十六枚核子武器。對於從遠方觀看這些事的在地馬紹爾島人來說,彷彿人類出於某些無法解釋的理由,對太平洋中央的一連串沙洲,發動狂暴無情的戰爭。
在比基尼進行的試爆之一,是一九五四年的「喝采行動」(Bravo shot)氫彈試爆。超出預期兩倍的十五萬噸當量,加上特別強的風勢,讓輻射落塵遠超出劃定的試爆區域。這枚炸彈若在華府引爆,將會在三天內奪走華府、巴爾地摩、費城與紐約的百分之九十人口的性命。
距離原爆點一百英哩以外的朗傑拉普島(Rongelap)上,島民看著輻射白灰像雪一樣從天降落。(八十人遭到輻射感染,這座島嶼遭到淨空三年。)位於試爆區外的一艘日本捕鮪船「第五福龍丸號」(Lucky Dragon),也覆滿落塵。全體二十三名船員都遭到輻射感染,其中一人因而死亡。
民主黨總統候選人阿德萊.史蒂文森(Adlai Stevenson)提議暫停開放式試爆,以免造成致癌風險(後來一份國家癌症研究機構的報告肯定附近的馬紹爾島人都長期曝露在可能致癌的輻射強度之中)。尼克森則稱此為「無稽的災難之談」。此時已經從波多黎各人實驗晉升為美國頂尖癌症研究者的柯尼利斯.羅德,則同意尼克森的發言。「除了繼續研發測試最現代的防衛武器,我們別無他法。」羅德在十一名頂尖科學家聯署的信中如此寫道。
國內最受敬重的民間核能專家亨利.季辛吉,以更直白的方式表達普遍態度:「那裡只有九萬人,」意指密克羅尼西亞,「誰在乎呢?」
季辛吉是對的;美國本土上少有人關心密克羅尼西亞。但若他去過日本,就會看到一個非常在乎此事的國家。
當「第五福龍丸號」船員因為輻射感染蹣跚回到港口,帶著同樣遭到輻射感染的鮪魚時,當下便點燃了媒體的怒火。日本是對輻射落塵擁有第一手經驗的國家。輻射感染魚貨流入市面的流言四起。鮪魚市場短暫崩跌。
日本政府對落塵進行測試(美國政府拒絕進行測試),結果發現在比基尼島兩千英哩以外的海水中還能測出警戒的輻射量,日本的落雨中也有高輻射量。
天皇本人開始帶著輻射偵測器出門。
魚販跟壽司店主抗議美國進行核試爆。東京杉並區的婦女開始流傳全面禁止原子彈與氫彈的請願書。一個月內,他們收集到超過二十六萬人簽名,幾乎是該區人口的三分之二。一年半之內,有兩千萬人連署請願。
受到這波反核運動激盪的人之一,是一名年輕的電影製片田中友幸(Tomoyuki Tanaka)。後來他會成為經典日本電影如黑澤明《大鏢客》(Yojimbo)的製片,但在「喝采行動」這一年,田中腦袋裡想的卻是另一件事。他雇用了曾在一九四五年前往廣島,第一手親眼見過災難慘況的導演本多豬四郎(Ishirō Honda)。
田中與本多打造出驚人的賣座片《哥吉拉》(Gojira),內容有關於一頭被美國氫彈測試喚醒的古代恐龍。哥吉拉首先毀了一艘日本漁船──略為被遮掩掉的「第五福龍丸號」,接著又攻擊一座類似比基尼島的大戶島(Odo),並讓此地遭到輻射汙染。據傳能「噴發高度氫彈輻射線」的哥吉拉接著轉向東京,對此地噴火,將此夷為平地。
以電影的標準來看,哥吉拉並不低調;影片中充滿關於炸彈與輻射的討。「倘若核試爆持續,那麼有一天,世界上某一處可能會出現其他哥吉拉。」是影片的凝重結語。
然而這些訊息,卻消失在翻譯中。《哥吉拉》到了美國經過重組,運用多數原始影像,卻拼接了一名白人、講英語的主角,由雷蒙.布爾(Raymond Burr)主演。反核政治的片段被剪掉。好萊塢版本只有兩處關於輻射的無聲片段,結局相當快樂美好:「威脅已經遠離,」旁白如此總結,「世界可以甦醒過來,再度生生不息。」
日本的《哥吉拉》是一部抗議電影,持續闡述美國在太平洋核試爆的危險。相反地,英語版《哥吉拉》只是市場上又一部怪獸電影。
日本人當然有權感到緊張。儘管蘇聯對於辛辛那提(Cincinnati)與杜布克(Dubuque)不斷發出推託、閃避的攻擊警告,但核子衝突的真正前線,卻是海外軍事基地與領地。我們現在知道,數百枚核子武器布置在南韓、菲律賓、關島與波多黎各。整個一九六○年代中,有超過千枚核彈部屬在沖繩。強斯頓島(Johnston)是格魯恩寧重新征服的鳥糞海島之一,豎滿裝載核子武器的雷神(Thor)火箭。夏威夷、阿拉斯加(包含阿留申群島)與中途島上則有數量不明的核子武器。
武裝這些基地,讓美國的核子彈藥庫更靠近潛在的戰爭區域,也讓威嚇力量更加可信,而此舉也分散了風險。隨著美國的彈藥倉儲廣泛分散,莫斯科就不能只針對本土。倘若想消滅美國的反擊能力,就必須一併攻擊這些基地,整個行動的困難度因而大幅增加。
然而,基地中的核彈雖然保護了本土,卻也對領地與地主國帶來危險。在基地之間運送核子武器—美軍的常態工作,可能帶來災難性意外。即便這些武器安全不動,它們的存在也足以讓基地成為誘人的攻擊對象,特別是對莫斯科來說,海外基地比起本土更容易攻擊。武裝基地基本上就像在基地畫上箭靶。
想想格陵蘭(Greenland)的圖勒(Thule)北極基地,就不難感受到這種危機。格陵蘭是丹麥的殖民地,對丹麥王國來說,差不多是波多黎各在美國的地位。這讓格陵蘭成了非常吸引人的基地地點,因為在丹麥政府心中,格陵蘭人的抗議比不上哥本哈根人的想法。當華府的目光落到圖勒小村身上,希望以此為基地時,丹麥政府欣然移除當地的因紐奎(Inughuit)原住民村落。帶著毛毯、帳篷與祝福,伊努輝特人被粗魯送到北方六十五英哩外的「新圖勒」村。
圖勒的優點是距離蘇聯夠近,美軍可以由此發射火箭穿越北極,直擊莫斯科。缺點是蘇聯也可以打回來。蘇聯總理警告丹麥,若允許美國將軍火庫設在圖勒,或丹麥土地上任何地方,「無異於自殺之舉」。緊張的丹麥政客將「非核」原則納入執政聯盟黨綱中:美國能設軍事基地,但不許放置核子武器。
即便如此,華府仍未放棄這個議題。當丹麥首相並未明確反對時,美國官員就視為默認,祕密將核子武器移進圖勒。很快地,空軍開始明目張膽地飛著裝載核子武器的B-52 轟炸機,每天飛越格陵蘭上空。這是空中預警機制的一部分,讓武裝飛機持續滯空,隨時準備攻擊蘇聯。這也是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的電影《奇愛博士》(Doctor Strnagelove)的主題,該片有部分就是在格陵蘭拍攝。
負責這項計畫的將領直接了當地表明此舉確實讓格陵蘭置身險地。他告訴國會,倘若戰爭爆發,圖勒將是「最早被放棄的地方」。即便不在戰時,它也面對危險。一九六七年,三架載運氫彈的飛機在格陵蘭緊急降落。隔年,一架載運四枚馬克二十八氫彈的B-52 轟炸機在靠近圖勒時,嚴重墜毀。
飛機以超過五百英哩的時速刨過冰面,留下一道五英哩長的痕跡。將近二十五萬磅的飛機燃油點燃,引燃四枚炸彈中的傳統炸藥。這些炸彈理應具有「一觸安全保障」(one-point safe),意即圍繞核心的炸藥點燃有可能不會引爆核彈,只要它們不是全部同時點燃(將會劇烈壓縮核心,引發核分裂)。然而彈藥庫中的某些核彈被證實並不具有「一觸安全保障」,許多在墜落時會出錯,特別是當時的武器還沒達到今日的安全標準,例如放在圖勒的那些武器。
圖勒的意外並未引發核彈爆炸,但卻導致鈽滲出,流了整個墜機現場都是。空軍急忙在融冰將遭到輻射汙染的碎片帶往海洋之前,清理現場。取回的廢棄物裝滿足足七十五艘油輪。這種規模的意外倘若發生在城市裡,將會是場大災難。
可能發生嗎?當然。圖勒的飛機在世界人口最稀疏的陸塊上墜毀。但同樣空中預警系統的飛機也飛越世上人口最稠密的陸塊之一:西歐。圖勒意外的兩年前,一架B-52 轟炸機在西班牙的帕羅馬雷斯村(Palomares)墜毀,機上載著四枚氫彈,每一枚的爆炸力都是廣島原子彈的七十五倍。飛機的一部分落在小學附近八十碼處,另一塊則擊中教堂外一百五十碼處的地面。兩枚炸彈中的傳統炸藥遭到點燃,將鈽塵散布到方圓幾英哩的番茄田中。
第三枚炸彈落地之後安然無事。但是第四枚呢?下落不明。官員急切地找了三個月。《波士頓環球報》(The Boston Globe)報導,尋找過程擁有「龐德諜報片的一切元素」。事實上,這一切跟《雷霆谷》的劇情相似到令人不安。這部關於失蹤核子武器的龐德電影當時正稱霸票房。當軍隊終於發現氫彈安穩躺在海床上時,還驕傲地在鏡頭前炫耀──這是世人首度見到氫彈本尊。
《時代》雜誌也同意它看起來「就像《雷霆谷》裡的氫彈」。
※本文摘自《被隱藏的帝國:一部發生於「美國」之外,被忽略的美國史》/臉譜出版/作者為美國西北大學歷史學教授。研究專攻領域是全球背景下的二十世紀美國史。本書暢銷於美國書市,同時也位列二〇一九年《紐約時報》評論家評選出的年度最佳書籍,並且是美國對外關係史學會羅伯特.H.費雷爾獎(Robert H. Ferrell Prize)的獲獎作品。因莫瓦爾教授的文章散見於《紐約時報》、《衛報》、《華盛頓郵報》、《國家》和《石板》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