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巴契夫3月2日過90大壽。他個人的政治生命是帶有若干悲劇性的。他是存在74年的大國蘇聯的第一位，也是唯一的總統。但是，他對世界民主化及提升人權的貢獻，卻是可能會讓後人很緬懷的。

洋溢開明氣宇的戈巴契夫，在1985年出任蘇共總書記時，才54歲。他的「新思維」方針和「開放」（Гласность）的言論自由政策，改變了世界的面貌，也讓世界避開了美蘇尖鋭對峙可能引爆核戰浩刧。

他是俄羅斯和蘇聯在20世紀中的領導人中，最為長壽的。

他在1931年出生於北高加索的集體農場。祖父和外祖父都曾經在史達林的高壓政策中入獄。父親在紅軍服役中曾經負傷。

戈巴契夫從小就學業優良突出，而且課餘幫忙父親從事農作。14歲時加入共青團。他以各項表現都優秀過人，而免試保送進入莫斯科大學法律系。

蘇共領導人布里茲涅夫和安德洛波夫都賞識他。曾任「格別烏」（KGB；國家安全委員會）領導人的安德洛波夫，在1982年布里茲涅夫過世後出任總書記。他希望53歲的戈巴契夫，直接繼承他擔任蘇共總書記。但是，戈巴契夫被其他政治要員認為年紀尚輕。

結果，年逾8旬又體弱的契爾年柯，在1984年2月接下總書記職位。契爾年柯經常讓戈巴契夫代為主持會議。1985年3月時，契爾年柯病故，戈尼契夫即躍升為總書記。

戈巴契夫在外交政策上 ，大力改善和中共、美國及西歐國家的關係。他自阿富汗、外蒙古及東歐撤回蘇聯紅軍，而且在1987年和雷根總統同意彼此裁軍，簽訂了重要的中程飛彈條約。

解除對沙卡諾夫的軟禁

沙卡諾夫是蘇聯氫彈之父，也是在布里茲涅夫執政時期批評蘇共最為有力的人物之一。

那是戈巴契夫本人，親自在1986年12月，決定解除對沙卡諾夫的軟禁。沙卡諾夫先前自莫斯科市被強制遷移軟禁在高爾基市，每天大約有26名安全人員分工監視他。筆者一年半前，甫去參觀過他被軟禁而被改為博物館的故居。

是戈巴契夫下令恢復在卡諾夫家中裝置電話。戈巴契夫也是電話復通後第一位打電話和沙卡諾夫交談的人士。戈巴契夫是細膩的。

「我們正在經歷一場革命，重建就是革命。」沙卡諾夫在1989年過世前，曾經如上形容過戈巴契夫發動的「重建」（Перестройка）改革。

建立民主運作的立法體系

在1989年，戈巴契夫創設了民主的立法機制，設立由2,250名人民代表組成的人民代表大會。人民代表選舉在1989年3月實施，開啟了席位選舉真正有公開競爭的新頁。

而在人民代表大會之上，則設立有542席次的新的最高蘇維埃。沙卡諾夫也經由自由選舉進入新的最高蘇維埃，成為全國矚目的自由派國會議員。

而戈巴契夫也藉著修改蘇聯憲法而設立總統職位。他在1990年3月14日，由人民代表大會投票選為蘇聯總統。他在蘇聯共產黨的結構之外，建立了一個新的權力基礎。

結束蘇共的政治權力壟斷

簡而言之，戈巴契夫奮力完成了蘇聯共產黨不再享有壟斷政治權力的特權。

戈巴契夫在1987年10月便公開向蘇聯社會批判史達林。他指責史達林是「罪行重大，而且不可寬宥的。」先前1956年時，赫魯雪夫是在共產黨內的蘇共第20次代表大會閉門會議中，批判史達林。

接著，戈巴契夫明確地在1988年6月由近5000名代表參加的蘇共全國代表大會上，又提出「人道又民主的社會主義」的準則，決定蘇共必須改變而遵循民主程序的原則，爭取繼續執政的地位。

他在1990年2月成功促成蘇聯共產黨和人民代表大會，都接受進一步結束蘇聯共産黨壟斷政治權力。於是，非共産黨提名的革新派人物卜波夫和沙布札克，分別擊敗共産黨提名的候選人，當選莫斯科市和列寧格勒兩大城市的市長。

「格別烏」出身的普丁，其後也獲得原在列寧格勒大學恩師沙布札克提拔，進入列寧格勒市政府擔任外事主管，接著升為副市長，跨入政壇。

戈巴契夫在民主改革上，真的是勢如破竹。只可惜他的經濟改革未能同步展現正面成果。而且未能迅速弭平蘇聯內部亞塞拜然和亞美尼亞的內戰，也是重要挫敗。

新思維三劍客一時美談

在蘇共擔任過意識形態部部長的雅克夫列夫，年輕時在1958年曾經以傅爾布萊特學者身分到美國遊歴。後來，雅克夫列夫因為思想開明，被免去負責意識型態部的首長職務，改調到加拿大擔任大使。

戈巴契夫在擔任政治局委員兼農業部長時，於1983年赴加拿大訪問。當時他便和駐加拿大大使雅科夫列夫，傾談蘇聯的困窘和必須尋求大幅改革之道。

後來，雅科夫列夫和喬治亞籍任蘇聯外交部長的謝瓦納澤，便和戈巴契夫被國際觀察家稱為「新思維三劍客」。三人合作無間對國內外政策，迅速推出一波接一波的變革。

謝瓦納澤後來則曾經在蘇聯瓦解後於1995年當選為喬治亞獨立後第2位總統，改成得處理喬治亞和俄羅斯的矛盾和摩擦。

拉拔造就了葉爾辛

也在1931年出生的葉爾辛，比戈巴契夫約長1個月。他是在戈巴契夫親手拉拔下，於1985年12月成為莫斯科市黨委的第1書記。1987年11月，葉爾辛在政治局會議中過於激越批評黨的政策，遂被改調為蘇聯國家建設委員會第1副主席。

葉爾辛受惠於戈巴契夫准許加盟共和國「俄羅斯聯邦」得設立總統，而於1990年當選俄羅斯聯邦最高蘇維埃主席。葉爾辛其後即成為戈巴契夫強勁有力的政敵，並於1990年7月退出蘇聯共産黨。

到了1991年6月，葉爾辛經過自由且競爭激烈的直接選舉，當選為俄羅斯聯邦總統，聲勢更上層樓。葉爾辛更加強調俄羅斯必須享有自己的主權，積極串聯其他加盟共和國，要求和蘇聯中央訂立新的聯盟關係。他希將蘇聯改為「邦聯」性質的主權國家聯盟。

而立陶宛是在1990年3月便已經片面宣布要獨立。拉脫維亞和愛莎尼亞則隨即跟進。

1991年底，是葉爾辛一舉和白俄羅斯及烏克蘭在基輔簽署了「獨立國家國協」協議，而一舉將蘇聯完全送進歷史的灰燼，也結束了戈巴契夫的總統職位。

戈巴契夫和葉爾辛兩人，真是有不易理清楚的恩怨情仇。兩人有合作，有競爭，也有瑜亮情結，所以談不上是長期完全契合的生命共同體。但是，如果不是葉爾辛在819政變時躍身強力領導對抗，戈巴契夫的命運恐怕會是很悲悽的。

推動裁軍與黜換總參謀長

戈巴契夫對緩和美蘇的對峙，接納「漸進的降低緊張互惠模式」。他在1988年12月，宣布蘇聯裁軍50萬人，並且堅決讓持反對態度的總參謀長阿賀羅梅耶夫，提前退休。

他在1989年5月所揭露的蘇聯軍事預算，是原先政府公布數字的4倍。

而今天，俄羅斯的普丁政府，是期待美國拜登政府能夠同意恢復當年美蘇裁軍締結的中程飛彈條約。

容許柏林圍牆拆毀

在戈巴契夫批准下，分隔柏林的圍牆在1989年11月9日開放自由通行，也開始被拆毀了。美國老布希總統在回憶錄「轉化的世界」中，詳細回憶當天他在白宮獲悉發展時的反應。

他在書中回憶，國家安全顧問史考克羅當天特別強調，不能夠將柏林圍牆可以自由通行，說成是戈巴契夫的「挫敗」。

有人說，蘇聯瓦解才是冷戰的結束。但是，更多人說，柏林圍牆能夠拆毀，就算是美蘇冷戰的結束。

戈巴契夫在2014年11月9日，曾被邀請到柏林市布藍登堡大門作客，參加柏林圍牆拆除25周年的慶祝活動。

另外，出身東德萊比錫大學的梅克爾，能夠擔任德國作風開明表現傑出的總理，也可以算是戈巴契夫容許東西德統一，對世界的重大貢獻。君不見，今天，統一又國力雄厚的德國，乃是世界民主的重要支柱。

但是，美國當年是向蘇聯承諾，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在德國統一後，不會向東擴張的。美國是食言了。

遭遇819政變

在1991年8月1日，即819政變不到3周之前，步經位在文化公園附近的蘇聯外交部新聞中心，正好看到老布希參加美蘇高峯會議記者會會後坐在車內揮手向路人致意。

8月19日軍事政變的最核心人物，是「格別烏」的主席克魯契柯夫。其他要角是內政部長樸戈、國防部長雅佐夫和副總統雅納耶夫。而戈巴契夫信賴的最高蘇維埃主席魯基揚諾夫，是他大學時代的老同學，也背叛他了。

猶記得8月21日在俄羅斯聯邦政府大廈「白宮」前，反政變群衆聽聞樸戈自殺身亡的雀躍雷動的景象。

葉爾辛在「新聯邦條約」商議的過程，向戈巴契夫強烈要求在新的「蘇聯」國家組成之後，必須立即罷黜若干聯邦核心官員，可能是政變倉促之間爆發的導火線。「新思維三劍客」之一的雅柯夫列夫早就公開預警，政變將會爆發。後來，戈巴契夫曾經寫下「八月政變」這本書，詳述他面對政變的經過。

819政變雖未讓戈巴契夫殞命，但是結束了戈巴契夫大權在握，也讓蘇聯提前告別國際社會。

戈巴契夫在民主化理想和熱忱的驅策下，倒也過於自信，而低估了現實的凶險難測。或許，這樣也才讓他在20世紀的世界史上有了一席特殊的地位。他畢竟是器識和胸襟都不凡的改革家。

如今戈巴契夫籲善待烏克蘭

在烏克蘭爆發內戰及俄羅斯藉克里米亞公投而將克里米亞併入之際，戈巴契夫出面公開強調，俄羅斯很多家庭和烏克蘭有深厚的感情，希望俄羅斯避免派軍和烏克蘭大戰。

戈巴契夫長期主張全球減少發展核子武器，而希望俄羅斯和西方國家增加合作。他最近呼籲普丁和美國總統拜登改善兩國關係。他元月在接受國營塔斯通訊社訪問時，便籲請兩人會面商談。

他現在也是俄羅斯每周發行三天的「新報」（Новая Газета）的出資人之一。「新報」對克里姆林宮的政策，是會刊出批判性的建言。

結語

20世紀有不少叱吒風雲的世界級政治人物。戈巴契夫的開明大膽作為，則是功在推動世界的和平與自由化。

而普丁曾經在2015年説過：「尤其，我們都必須承認，蘇聯的瓦解，乃是20世紀地緣政治的最大災難。」

今天，戈巴契夫在俄羅斯國內仍是褒貶互見。俄羅斯仍然有很多保守人士目睹國家喪失「大國地位」，而對戈巴契夫輒有怨言。但是，民主與市場經濟將會更是世界的主流思想。俄羅斯未來的世代，應該會給予戈巴契夫更高的歴史地位評價。

戈巴契夫今天讓人尊敬的是，他辛勤的苦心思慮和堅持的民主理想。他在政變被軟禁時，堅毅不屈。而他讓人婉惜的是，他並未能繼續領導蘇維埃聯邦所有的加盟共和國全面深化轉型。

名為「戈巴契夫與孤寂」（Горбачёв й Одиночество）的舞台劇，於2020年10月剛剛在莫斯科公演，刻劃戈巴契夫與已逝妻子蕾莎的美満婚姻和戈巴契夫為了社會開放自由的奮鬥和成就。

普丁今天對戈巴契夫保持禮遇，是有智慧的。而戈巴契夫以溫和的態度保持建言，則是在權衡利益中守住原則。

戈巴契夫其實尚未退出世界的舞台。普丁是發了電報向戈巴契夫賀壽的，既稱讚他確實是時代的大人物，也肯定他今天仍致力於在國際社會提倡人道。而英國首相強森、拜登和梅克爾，也都向他賀壽。

戈巴近年續出書，抒發見解。日本的媒體到了今天，仍然很重視戈巴契夫看世局的忠言讜論。去年尚有報紙特地用一整版的篇幅，刋載他的主張。

聯合報王必成和張寶琴夫婦做了一件美事，在1994年邀請戈巴契夫來台灣作盛大公開演講。

筆者故世的老長官劉介宙和劉蕭澄子夫婦，也做了一件美事，邀請雅科夫列夫來台灣公開演講及設盛宴款待。

也許，蒼天真是有意庇佑戈巴契夫，能夠在9旬高齡時繼續對世界的民主前景和未來的和平合作秩序，從容勤懇分享他的諤諤高見。

大國蘇聯的瓦解，並非戈巴契夫當年的奮鬥目標。但是，戈巴契夫確實是世界在20世紀中，最重要又志向良善的改革家之一。

在此藉短文一篇，遙向戈巴契夫賀壽，並祝福他！

※作者為前淡江大學副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