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德魯茲教授在我停留黎巴嫩期間告訴我，德魯茲派和伊斯蘭教的關係就像摩門教和基督教。他們有自己的啟示與哲學，被主流穆斯林認為是非正統的。他們多數時候由單一家族領導：鍾布拉家族（the Jumblatts）以位於黎巴嫩的南部山區的一座城堡為基地，不可思議地在保持封建地主身分的同時，也經營一個現代的激進社會主義政黨。

鍾布拉家族在很大程度上仰賴德魯茲派的忠誠，不過他們的政黨理論上接納所有宗教。黎巴嫩內戰期間，他們憑藉政治技巧打敗宿敵阿斯蘭家族（Arslan family），取得德魯茲的領導權。阿斯蘭家族的譜系更源遠流長，可是論財力和勢力都不如鍾布拉家族。我希望這趟能見到塔拉勒．阿斯蘭王子（Prince Talal Arslan）和瓦利德．鐘布拉（Walid Jumblatt）兩人，以及資深的德魯茲神職人員。

拒絕「宗派主義」、「賄賂」、「愚蠢」

貝魯特的市中心有一小群人在抗議。我在改建後的市中心的路燈燈桿和海報上看到他們的口號：「拒絕宗派主義」、「拒絕賄賂」、「拒絕愚蠢」。他們要求世俗婚姻權，以便來自不同教派的黎巴嫩人能更容易結婚。他們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黎巴嫩在很多方面是開明的社會；酒吧和夜店每晚都擠滿穆斯林和基督徒。但一股深層的保守主義勢力在開明表面底下流動著，舉足輕重的保守基督徒和穆斯林宗教階級並不贊成通婚。

士兵們駐守在市中心各處的重要地點。黎巴嫩議會內部政治派系之間的爭吵已持續好幾個月了，政府遲遲未能組成，於是軍隊上街防止亂事發生。德魯茲派的幾個政黨是能影響爭議結果的關鍵，但他們永遠當不上關鍵要職：在128個席次組成的議會裡，瓦利德．鐘布拉只能號召至少六名議員效忠，而阿斯蘭則能號召兩名議員。

德魯茲派約有100萬人，其中半數或半數以上住在敘利亞，其餘分散在以色列（12萬）和黎巴嫩（25萬）兩地。他們在每個國家都得選邊站。在以色列，德魯茲派從軍，然後和巴勒斯坦人保持距離。在敘利亞，2011年起義後的血腥鎮壓期間，他們大多支持老阿薩德的政府。當黎巴嫩內戰在1975年展開，鐘布拉的德魯茲派民兵團和大抵由穆斯林和左派組成的聯盟並肩作戰，對抗有西方撐腰且以基督徒為主的政府。

戰爭越打越錯綜複雜。雙方陣營內部都產生分裂：基督徒團體常和彼此做對，而且有時會和伊拉克與敘利亞等以穆斯林為主的國家結盟。德魯茲派和其他穆斯林團體鬧不和，特別是後來成為黎巴嫩最大單一宗教族群的什葉穆斯林的民兵組織。因此，在長期反反覆覆的衝突中，古老的市中心受到重創。

現在它又是個時髦的城區了，鐘布拉家附近的街道很安靜，看起來也很富庶，而他的別墅又大又舒適。入口附近到處都有守衛。我們搭電梯上樓，出了電梯，一隻大狗蹦蹦跳跳地朝我們奔來。鐘布拉緊跟在後。他光禿的頭兩側留有狂野的白髮。他留著濃密的八字鬍，一臉精明。他在接替父親卡邁爾（Kamal）成為封建莊園主、社會主義政黨黨魁、內戰游擊隊首領之前，曾是個歷史老師。「每次我們來，他都會給我一本書，」大使在電梯裡對我悄聲說道，「然後我每次見到他，都在擔心他會考我上一本書的內容。」

進到他的書房後，我立刻懂她的意思了。書本和新聞剪報鋪滿在好多張書桌上。牆上掛著18世紀鄂圖曼人的肖像畫，還有一把觀賞用的火槍。他告訴我們，他在伊斯坦堡發現了一間他很喜歡的古董商店。我心想，這人肯定和我一樣熱衷於追尋自己族人的起源，以及探索他們和古典時代希臘的關聯。可當我問起關於德魯茲信仰的事，他的回答出乎意料。「我對德魯茲派一無所知。」這位德高望重的德魯茲派領袖手臂大力一揮地宣告道。

他從書堆中挑了兩本塔里克．阿里（Tariq Ali）的書，給我做禮物。他邀請我日後拜訪他在山上的豪宅。接著就和我們說再見了。這位黎巴嫩最有影響力的德魯茲人，而且是堂堂一位知識分子，若不是沒有資格接觸其宗教教義，就是深知不能把教義傳授給外人。我打算接受他的邀請，去和德魯茲人好好相處一番，但首先，我得找個比較願意和我聊天的人。

幸好，有個德魯茲人拉比葉（Rabieh）同意出手相助。他認識大使，而且熱衷於幫我們認識他的族群。他對我們說，唯一的問題是他自己也知道的不太多。在這方面和他一樣的人很多。德魯茲平信徒基本上過著自己選擇的生活，前提是他們會幫忙守護與維護自己的族群，而且不與外族通婚。但他們不被允許去認識德魯茲派的教義。

因此他們被稱為「朱哈爾」（juhhal，直譯就是「無知者」）。儘管有錢有勢，鐘布拉以前也曾是個「朱哈爾」。唯有完成入門儀式者（也被稱為「謝赫」或「烏克爾」〔uqqal，譯按：即知祕人〕，畢生奉獻於沉思和清貧）才知道完整的宗教教義。拉比葉解釋，這就是他安排我們參觀「教派院」（House of the Sect，即德魯茲派在黎巴嫩的行政總部）的原因。穿過貝魯特水泄不通的交通後，我們很快就抵達了教派院。

到了這聽起來神祕兮兮的地方後，我發現它是一幢低調的建築，只有兩層樓高，位於西貝魯特的德魯茲區維登（Verdun）。屋內走廊上穿梭的男人們，身穿黑披風及鬆垮黑褲，頭上戴著以白布包裹的無帽簷高氈帽──這是德魯茲謝赫的傳統服飾。我偶爾也看到一些女人經過，她們以白布覆蓋頭髮和半張臉。她們是女謝赫（若單指一名女謝赫，則稱其為「謝哈」〔sheikha〕）。

謝赫，跟我們說說塔卡木斯

我們和一位謝赫阿契（Sheikh al-Aql）有約。此人是德魯茲神職人員的官方領導人。我被預先警告不要占用他太多時間。他出名地忙碌，而且脾氣不太好。因此我有點戰戰兢兢地和拉比葉與大使一起進到他的辦公室。我問他關於德魯茲派和伊斯蘭之間的關係，而他也展現對伊斯蘭議題的淵博知識，頻頻引用《古蘭經》，渴望證明德魯茲派是正統的穆斯林。「我們教人要做好事。一切不被宗教和國際法允許的都要避免。我們尊敬其他人。我們的信仰是伊斯蘭。我們的宗派是穆瓦希敦（Muwahhidun），也就是認主獨一者。我們的稱呼是德魯茲。」

他沒因為就此打住而感到抱歉。「事關隱私，而非只是為了保密，」他說，「女人在家難道沒有隱私嗎？我們希望外人給我們的信仰同樣的隱私。」我被他的氣勢嚇得不敢吭聲。但拉比葉不滿意只聽到這裡。他從我背後大膽發言：「謝赫，跟我們說說塔卡木斯（taqammus）。我們相信塔卡木斯的根據是什麼？」謝赫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以學校老師的態度以另一個問題回問他，彷彿試圖鎮住不禮貌的學童。拉比葉知道塔卡木斯的含義嗎？如果不知道，他問這問題是在做什麼？他語調中的訊息非常清楚：拉比葉正在侵犯他的信仰的隱私。

「我們不相信死亡」

我從沒聽過塔卡木斯。它聽起來像卡米斯（qamis），也就是阿語裡的「上衣」。謝赫為什麼不想談論它？拉比葉在我們開車離開時，解釋塔卡木斯的意思是「轉世」，也就是人們能像換衣服一樣更換身體的概念：身體只是靈魂的外衣。我瞭解謝赫為什麼不喜歡這個問題。多數穆斯林不認為轉世是正統的信仰內容。但這倒是說明了德魯茲派對畢達哥拉斯的興趣。他以相信轉世名聞遐邇：他有次阻止一名男子打狗，說他從哀號中認出一名死去友人的聲音。基於相同理由，畢達哥拉斯派往往吃素。德魯茲派對希臘哲人的敬意有多深呢？

我希望能在接下來的另一個會面得到更多答案。這次會面的場所比先前都更富麗堂皇。阿斯蘭家族的城堡坐落在貝魯特南方的山丘上。每過一道門都有僕人接待我們。他們領我們進入接待廳，而剛步入中年的阿斯蘭王子，身材高大，和藹可親，就坐在父親的肖像畫下方。畫中抽著水菸的父親看起來比兒子更平易近人。王子（他因為是伊斯蘭傳來前的阿拉伯國王後裔而有此頭銜）證實了我對塔卡木斯的瞭解。

「我們不相信死亡。」他說。德魯茲派一點也不在乎墳墓：靈魂僅把身體當作暫時的外殼入住，而且會一再重生。德魯茲人沒有哭喪的習慣。少數被德魯茲派視為神聖的「墓碑」，其實只是紀念碑。「我們的信仰有三大要件，」王子解釋，「轉世說，尊重所有神聖的宗教，以及相信宇宙意識（Universal Mind）。」

但我纏著他再多說些時，得到的答案卻模糊不清。坐在王子旁邊的紅髮男子告訴我，德魯茲信仰注重心靈勝過儀式。另一名王子的下屬則說，它注重哲學勝過宗教。「不是所有謝赫都瞭解箇中哲理，」此人語帶責備地補充道，「他們當中很少人懂謝赫阿布．阿雷夫．哈拉威（Sheikh Abu Aref Halawi）的新柏拉圖主義。」哈拉威是德魯茲的聖人，以苦行著稱，2003年過世時已超過百歲。德魯茲家家戶戶展示著他寫給「宇宙創造者」的宗教詩。

不過，說他是個新柏拉圖主義者是什麼意思呢？宇宙意識又是什麼？

作者簡介

傑拉德・羅素（Gerard Russell）
英國外交政策中心資深研究員。曾任英國及聯合國外交官長達十四年，並曾居住於埃及、以色列、伊拉克、阿富汗、沙烏地阿拉伯等國，能說流利的阿拉伯語與波斯語。他開創了以阿拉伯語向中東民眾發表談話的先河，並因此於2002年獲頒大英帝國員佐勳章。

羅素畢業於牛津大學，擁有倫敦大學哲學碩士學位，曾在2010至2011年於哈佛大學甘迺迪政府學院的卡爾人權政策中心擔任研究員。此外，他為《紐約書評》、《倫敦書評》、《華爾街日報》、《金融時報》及《華盛頓郵報》撰稿，至今仍定期在阿拉伯電視台露面，為中東議題倡議。現居倫敦。

譯者簡介

葉品岑
哥倫比亞大學東亞語言與文化系碩士。專職翻譯。譯有《古蘭似海》、《我的應許地》、《午夜的佩拉皇宮》、《時光的製圖學》、《老到可以死》、《另類事實》。
 

※本文摘取自《被隱藏的眾神：一段在中東尋找古老智慧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