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街景(凱特文化提供)
〈烏鴉〉(摘錄)
1
一天的工作結束,搭著206路京都市巴士要回到位於西陣租屋處的車上,我想起白天因為廣告的業務合作形式而和客戶鬧得不愉快的事,正在煩惱著隔天要如何適當地安撫客戶和道歉。想著想著就落入了睡眠,接著我作了一個夢。
夢裡的我在一個老舊有窗戶的房間,房間裡只有幾乎是生活中最低限度的傢俱。一張原木色(應該是橡木貼皮)桌子,桌子上有一個咖啡色古董(看起來像古董)檯燈、一張紅色廉價塑膠椅子、一張白色的單人床、一席深藍色棉襖被子、一顆灰色枕頭、一台黑色傳統LP黑膠唱片機、幾張散落在一旁的唱片(有Bob Dylan、Bob Marley、The Beatles、The Doors、Jimi Hendrix..等經典音樂人、樂團的作品),四周的牆佈滿了陳年的壁癌、天花板有長時間滲水、不斷溼了又乾掉所形成的痕跡。雖然是白天,但日光照不太進窗戶而顯得陰暗,甚至可以說是陰鬱的氛圍。我從夢中(是所謂的夢中夢嗎?)驚醒,在床上坐起來,那在夢裡面的我所作的夢的情節我已經不記得了。我手上還拉著棉襖被子,並讓自己的背部貼在充滿陳年壁癌的牆上,稍微刺刺的,背涼涼的,這時我才知道自己正全身赤裸著。這裡是哪裡呢?我心裡想著。耳邊傳來Bob Dylan的<Forever Young>,我很熟悉的歌曲,我也跟著哼唱了起來。May God bless and keep you always/ May your wishes all come true/ May you always do for others/ And let others do for you/ May you build a ladder to the stars/ And climb on every rung/ May you stay forever young/ Forever young/ forever young/ May you stay forever young/ May you grow up to be righteous..。聲音來自於放在角落地上的LP黑膠唱片機,正旋轉著唱片播放著。
「唱得蠻好的嘛。」當我一轉頭,發現桌子前的紅色廉價塑膠椅子坐著一個中年男人(在夢中我就是知道他是中年男人),中年男人背對著我說。「你終於醒啦?」
「你是誰?這裡是哪裡?」我回答地有些倉促。
「這裡當然是你家呀,我是爸爸,你的爸爸噢。」自稱是我的爸爸的中年男人說。
爸爸?我在夢裡還記得我的爸爸在我剛出生沒多久就因為車禍過世了。不過經中年男人這麼一說,我能感覺到好像他真的是爸爸,雖然我根本就對他完全沒有印象,但就是知道噢。
接著自稱是我的爸爸(實際上應該就是)的中年男人轉過頭來面向我。沒有臉。更正確的說法是臉上沒有五官。我嚇得馬上離開了床,同時想到自己身上沒有穿著任何衣服,全身赤裸,但我管不了那麼多了,便急忙地打開房間的門,隨之映入眼前的是一大片美麗到令人震懾的芒草原。芒草是秋天的顏色,微風將芒草吹得搖曳。微風裡攜帶著大海的氣味,但看不見大海。我再次回過頭時發現我已經被芒草正式包圍,完全置身在芒草原中。視線穿過芒草,看著剛才逃出來的房間變得好小好小,房間的外觀是一個酒紅色四方型的立方體,不像房子。我開始慌亂,全身赤裸的我在芒草原用力奔跑,想要找到出口,根本沒有出口。跑著跑著我的背脊感到十分疼痛,好像背部裡面有什麼東西不斷地由內向外用力擠壓,就快壓迫到極限時,「啪」的一聲。於是我長出了黑色的翅膀,周圍飛揚了一些黑色的羽毛,我聯想到那是烏鴉的翅膀,難道我變成烏鴉了嗎?管他的,我繼續全力奔跑,以為可以像飛機一樣,滑行、衝刺、起飛那樣藉由奔跑讓自己飛起來,離開這片一望無垠的芒草原。無法。力氣快速消粍,越跑越慢。瞬間芒草變成了一隻隻不停蠕動的手抓住我的腳、折斷了我的翅膀(就好像單手折斷洋芋片那麼簡單)、摀住我的雙眼。我痛苦地掙扎與
大叫,眼前一片黑暗。然後我感覺到周圍所有的芒草瞬間消失,四周變得非常寒冷,全身赤裸的我根本受不了的寒冷。在蠕動的、由芒草變成的手消失後,我的視線重新獲得了自由,但睜開眼睛看到的還是一片黑暗。完全的黑暗。我試著發出聲音,發出的卻是烏鴉啊啊的叫聲,叫聲產生了很大的回音,我想我現在處於一個空間裡,完全黑暗的空間裡。我現在在哪裡呢?我想。
接著我就醒過來了。
醒來的時候,我所搭乘的206路京都市巴士正好抵達了我要下車的千本中立.站,我很快地從巴士後方較高的座位區走到駕駛座旁的收費機器,放入一張千元紙鈔,.啦.啦地掉出了硬幣,把所找的七百七十元硬幣取走後下車。「請小心階梯。」司機用職業性的聲調說完車門便關上,然後巴士駛離。我還站在下車的原地,精神還有些恍忽。我到底睡了多久呢?我感覺作了一個好長又奇怪的夢,一個印象深刻、就像是真實發生的夢。我不明白為什麼會作著這樣的夢呢?為什麼爸爸(夢中自稱是我的爸爸的中年男子)又會出現在夢中呢?沒有答案。
接著奇怪的事還沒有停止發生。
就在我走路回租屋處的路上,經過商店街,在前方占卜店前有一個白髮蒼蒼、白鬍髭、身材纖瘦、手裡拿著一把枴杖、駝背、身上穿著不合時宜的服裝(一時之間也說不上來哪裡產生了不協調),目測年約七、八十歲代的老人。老人坐在一張紅色廉價塑膠椅子,和剛才在巴士上作的夢的房間中相同款式的椅子。帶著微笑注視著我。我從未見過老人,畢竟是每天必經的商店街,因此可以非常肯定我們從來沒見過面。而且老人的樣貌和穿著是屬於那種無論是誰,只要見過一次就不會忘的類型。我禮貌性地向老人點頭,嘴上勉強裝上(當時一點都不想裝上)笑容,便經過老人的身邊。「你—終—於—醒—啦—?」老人突然在我背後用緩慢的聲音對著我說。接著成群的烏鴉飛過我的上頭,集體震翅啪發出噠啪噠的聲音,還有啊啊的叫聲。此刻我瞬間發麻(由背脊往上直衝到後腦勺)、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冒出冷汗。我加快腳步穿過商店街,回到租屋處迅速地拿出鑰匙將門打開,衝入屋內再將門關上、上鎖。我背靠著門,癱軟地坐在門前。我甚至懷疑我是不是還在夢裡沒有出來。
「嘿,回家吧,回到津山老家吧,去尋找答案。」像謎一樣、從未聽過的聲音對著已經攤坐在門前的我說。我左右張望,沒人、沒人,房間只有我一個人。那到底是哪裡來的聲音呢?誰在跟我說話呢?光是今天工作結束,我腦裡的問號就一直沒有句號。我用力地深呼吸幾次,試圖讓自己靜下來。只是太累產生的幻聽吧,我想。「幻聽?你哪來的想法覺得是幻聽呢?」像謎一樣、從未聽過的聲音以輕篾地口氣說。我又聽見聲音了。我再次確認一下房間,沒人、沒人,房間只有我一個人。接著我大聲喊著:「你是誰?出來!不要躲在我的房間裡。」我靜默之後,房間也靜默,只剩下我的聲音還迴盪在空氣中。此時我才大膽假設會不會是我自己身體裡發出的聲音。
「BINGO!答對了。你終於想到了啊?恭喜恭喜,應該要為你鼓掌才是喏。」像謎一樣、從未聽過的聲音說。
「你到底是誰?」我無力地說。
「我就是你呀,而且我是你,我也不是你噢。」像謎一樣、從未聽過的聲音像在繞口令一樣。「我是你呀,但是我不叫做隆廣,我的名字是恆內馬布利,所以我也不是你噢。這樣你能稍微明白了嗎?」
「恆內馬布利?什麼啊,哪一國的名字啊。」我說。「我現在還在作夢嗎?我一定是在夢裡吧。」
「當然不是作夢,你在真真實實的世界裡。而我,也是真真實實地存在這真真實實的世界。我勸你越早明白這樣的事實越好噢。」自稱叫恆內馬布利的聲音說。
晚間的電視節目正在放送著有名人帶路遊日本的旅遊節目。
「呀齁呀齁,各位電視機前的廣大觀眾們大家好啊,再次感謝大家準備收看『龜派的日本趴趴GO』。我是你們的羅尼龜龜、人稱旅遊龜蜜就是我本人噢。這個星期我們又能一起遊日本了,我真是太開心、太開心(畫面出現『太開心了!』的超大字卡)啦,呀齁呀齁,你是不是也在電視機前和我一樣興奮不已呢?告訴你們噢,我們現在可是來到了位於本州的中國地區東南部,面對瀨戶內海、氣候溫暖,也是日本雨量最少的地區的岡山縣喲(畫面右上角出現了地理位置圖)。
你們看,我現在所在的這個美麗庭園,就是位於岡山縣東北部、中國山脈和吉備高原之間的津山盆地上(再次出現地理位置圖)的津山市知名的『眾樂園』。嘿嘿,不瞞各位,小弟羅尼龜龜我啊,家鄉就是津山市呢(畫面出現『噢!是真的嗎?』字卡),呀齁呀齁,夠帥氣吧?我對各位可是真心不騙呢—」
我按下搖控器將電視關掉,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把手上剩下一半左右的香菸在菸灰缸上捻熄,然後將嘴裡的氤氳輕輕地吐出。
我的老家就是電視旅遊節目說的岡山縣津山市。以高中畢業為分水嶺。高中畢業以前,我沒有離開過津山市;高中畢業以後,我沒有回去過津山市。我在津山市的求學時期交過幾個女朋友,最後都以「因為個性不合」為理由被分手收場,至於後來前女友們怎麼了,我沒有繼續追蹤,或許都已經成家也說不定,但那都不是太重要了。不過就算是情場不太順利,在校的成績卻是一直保持在屬於相當優異的等級區塊中,高中畢業之後毫無懸念地考上了京都大學。繼續升學。當時的我自己帶著在生活上最低限度的用品,從家鄉津山市搭乘JR津山線到岡山市之後,再轉乘JR東海道.山陽新幹線希望號N700型列車到京都市(交通移動的軌跡在地圖上呈現一個L的型狀,暫時還沒有從津山市直達京都的JR列車)。完完全全一個人噢。從京都大學畢業之後,已經不想再往上升學,於是便直接留在京都工作了。反正回津山也只剩下空盪盪、父親所留下來的屋子,很寂寞噢(其實現在也是相當寂寞喏)。從十八歲離開津山,現在都已經三十五歲。
聽奶奶說我父親是在我剛出生沒多久後就因為一場車禍而過世。父親離開的一年之後,母親改嫁到北海道,她就再也沒有回來找過我了。母親改嫁給了一位外科醫生,好像是個在世人的風評不錯的名醫,或許從此母親就像童話故事書一樣,過著相當幸福快樂的生活,這一樣也是聽奶奶說的。經由以上說明得證,我從小就是由奶奶帶大的。除此之外,我還是獨生子喏。
我很喜歡奶奶。奶奶有一頭白得好美麗、完全找不到一絲黑的白髮,在太陽之下是會閃耀的白髮噢。不過奶奶都笑著說那是她年輕的時候,因為爺爺過世受到相當大的打擊,太過於悲傷,在一夕之間不費吹灰之力就擁有的滿頭白髮。奶奶還會跟我說好多的故事、關於爺爺的、關於我父親和母親的,只是每次說著說著,都會流下眼淚。我高二的那年,奶奶因為年紀太大在睡夢中辭世了。我還記得奶奶離開那天我剛放學回家後,肚子餓了吵著要吃晚餐,怎麼呼喚奶奶都沒有得到回應,於是推開奶奶房間的門發現的。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不過奶奶死去時表情還算安祥,眼睛是閉上的、嘴角是上揚的,可是我還是哭了好久。接下來的生活,還好有父親留下來的房子,加上奶奶的遺產(即使不太多)才勉強生存下來。
「擁有回憶是一件幸福的事噢。」恆內馬布利說。「可是人類啊,總是有意無意地逃避自己不想記住的回憶,然後將它封鎖在心裡的某一個角落,非常邊緣到連自己都難以碰觸的角落—」
「那你慢慢回憶吧,我得睡了,明天還要面對難纏的客戶喏。」我說。
從那天起,我和恆內馬布利(我身體裡的另外一個我)就在體內共存,然後開始不斷地對話,一連串奇怪的事也沒有在客氣地不停發生。糟糕的是,恆內馬布利還會刻意阻礙我在工作上的表現或行動,比方說我正和客戶談著重要的事情,他就會開始在我體內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干擾著我,我變得無法專注面對客戶的要求、也記不住客戶所說的話的內容,真的是很慘噢。當時我常常覺得我應該(或是已經)是瘋了、或是病了,而且症狀不輕。
…………
本文摘自《喝著鴨川清澈的水、再到北山走走吧》,凱特文化出版。
內容簡介
會不會我們的人生根本就是從死亡開始的呢?
一名走下坡的創作歌手、一名尋妻者與電動機器人、一名被夢纏擾的上班族與一名旅遊節目主持、一對用力生活的大學情侶、一名打工男孩與一名大學女孩與一位民謠歌手、一名失意男子……彼此匯流於京都景致裡,身旁的鴨川如人生一般平緩流過眾人的心,有時溫柔熱切、有時冷冽如刀鋒,像似小說文字裡鋪展而開的生命暗湧,清麗靜泊的陽光下,未必是幸福、也非絕對殘忍。
眾短篇故事皆以舒緩的音韻性,述寫平靜日常裡的人世殘忍。每一角色都在試圖承載、消化生命裡的失去與獲得,不同年齡、職業、性情與社會定位,被現實擊中的力道亦有所不同,唯有時間仍貌似平和地流逝;或許、人在學習的終究是某種情感的換取,或說是心緒上的修正。小說文字如高倍數顯微鏡般,反覆將人的內在拉開拉開……一旦返回視線原處,生活持續,仍是一幅美好良善的表面,而不被知悉的是他們正所經歷的無論悲喜之寧靜的內在震盪。
作者簡介
作者︱沈聖哲 SSJ︱一九八二年生。現為音樂製作人、創作歌手、詞曲作者、唱片文案、活動企劃。二○○七年以知名樂團「棉花糖katncandix2」出道,入圍過幾次金曲獎、也入圍金鐘獎。截至目前為止的人生,重播最多次的電影是岩井俊二先生的《花與愛麗絲》,熱愛民謠、搖滾樂、還有村上春樹先生。總覺得自己未竟的理想太多,生命太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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