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要擔心的,從來不是由秘密投票變成公開亮票,而是如何說服自己「選舉」依然健在。(湯森路透)
“When you've been denied justice... you are incomplete.” - Mary Debenham, Poirot: Murder on the Orient Express (2010)
經由中國人大常委會一錘定音後,香港選舉制度改革已是如箭在弦,一切時程亦隨之提速。從京官抵港聆聽意見、特區政府不作公眾諮詢而以短促且小圈子的座談解說取代,打鐵趁熱般預定5月末完成本地立法、12月恢復藉辭武肺疫情一再延宕的選舉,街頭則幾被「愛國者治港」的人海宣傳掩沒,戰局顯見以中共及親中派攜手壓倒民主派作結。
修改《基本法》附件一及二,可謂牽一髮而動全身。較多評論分析著墨處,在於議會組成及結構的更迭,設立「資格審查委員會」政治篩選候選人,以及「選舉委員會」日後兼任提名直選議員之責。
三者結合下,新制度合共90席中地區直選僅餘20席,其餘有功能界別(30席)、選委會互選(40席),分拆選區並以雙議席單票制取代原有比例代表制,變相直選議席遂由本來35席地區直選+5席區議會第二界別(俗稱「超級區議會」)佔合共70席次之57%,大幅削減至22%,令素來在稍有優勢反對派系幾近不可能晉身議會。
正當眾多異議者遭逢政治與司法夾擊,傳統黨派如民主黨仍就應否參選舉旗不定,對被拒諸選舉關卡以外的市民而言,其所支持的政黨及政治理念既無法彰顯,但又未能徹底放棄投票,「投白票」遂成為無奈的選項。然而特區政府早作戒備,繼月初律政司長鄭若驊以「投票是公民責任」呼籲不該投白票(沒有寫上或圈出被選舉人姓名的選票),政制局長曾國衛也直言或循修例防止操縱及破壞選舉之行為,其中包括管制白票與廢票。
究竟「白票運動」緣何成為逆風而行的反抗手段?效果如何?此文將稍作剖析。
按常理,處於兩黨制的民主政體,理性選民主要會比較執政黨提供的福祉,或期望反對黨創造的願景,並按個人意志投票。要概括其權衡取捨,可簡化如下:
‧從意識形態、價值或情感挑選提出最吸引的綱領,並許諾帶來最大功利的一方
‧現政府的作為是否符合政綱,過往的支持有否獲得公平回報,透過選票反映贊成或反對個別政策、立法或行政手腕,甚至整體政績
然而歷經時日,兩黨制政治較諸多黨制更傾向於中庸。由於彼此均可能勝選問鼎執政,其政綱以至抗爭手法遂保持克制,不贊同附和較抽象的理想或意識形態,以及很難擺脫路徑依賴。
在政治氣候特殊的香港,亦出現類近狀況。特首由選委會推選、主要官員由中國國務院委任,沒有所謂「執政黨」概念,不過基於中共接續英治時期奉行之「行政主導」,特區政府與立法機關佔多數的親中派及商界議員協作,從法律創製或修訂,到施政報告及財政預算案,中共均無往而不利;相對地,傳統民主派在民生議題上鮮少與政府對抗,多數分歧在於政治立場,但過往除了正常審議或辯論外,並未發生激烈的議事攻防。
這種溫和的局面,直至2003年「七一大遊行」翌年的立法會選舉,基於反政府的民情熾烈,加上比例代表制選舉有利不受上述限制約束的第三方政治勢力崛起,雖在梁國雄當選後尚未爆發,但2008年行動及主張較為進取的社民連奪得立法會3席,被稱為「激進民主派」。
即便如此,真正令政局步入「三分天下」的,是2014年中共強行推出「八三一決定」令香港漸進民主化破局,「雨傘革命」其間新興本土力量與泛民主派正式分道揚鑣,功敗垂成後本土及獨派更為議會內外帶來巨大衝擊。其後社會運動不斷累積,終令中共意識到港人的「不臣之心」(本土意識)已發展至撼動主權,於是往昔給予的種種「羈縻姑息」— 有限的民主選舉,言論及表達自由,和平示威陳抗的權利,通通沒收。
扼殺本土派及獨派,把傳統民主派變成「衛星黨」的結果,是形成對統治權力的抵觸,以及對現存政治體制的疏離。能夠通過中共「愛國者」試煉的親中黨派,不可能獲得「順民」以外更多支持,深受剝削、壓迫的市民,亟欲報復中共及其黨羽的不正義。但在「流水革命」戛然而止、《國安法》陰霾底下,被剝奪、無權和異化的情緒,短期內無法以激烈反抗宣泄。
溫和民主派的路徑,自然回歸到「仍然合法」的選舉渠道。支持的政黨或對象被褫奪公權、限縮脫穎而出的機會,消極放棄投票不會為他們添加損害,但不投票則會傷害身為政治共同體一份子的利益 — 放棄投票違背爭取民主的原則。故此個人以及其他人各為彼此施壓,投下白票、廢票以表達選舉制對的不公,對託付之政治力量淪為異鄉人的忿恨,以積極作為維持公民參與的動力。
過往「白票運動」經驗,都是失敗收場。
2012年3月,公民黨呼籲選委在行政長官選舉投下白票。該屆白票、廢票合共僅82票,無阻梁振英以689票當選,代表泛民主派參選的何俊仁則僅有76票。
2012年9月立法會選舉前夕,代表政黨「人民力量」的黃毓民、時評人蕭若元等人倡議「超級區議員」集體投白票,是承「五區公投」餘緒,抵制2010年民主黨與中聯辦官員溝通,換取5席新增功能組別的政治交易。結果區議會第二界別廢票率僅錄得4.84%。
2019年區議會選舉,也有零星網上言論鼓吹投白票杯葛,但遭輿論普遍質疑。其後反對陣營取得388席翻轉區議會由建制派壟斷的局面,成功將「反送中」、「流水革命」未散的民氣轉化為政治能量,風光一時無兩,廢票率更低見0.8%。
這些試圖突顯制度荒謬的抗議方式,莫不敗於思慮及準備不夠成熟。可是更深層的原因,除了區議會一役外,在於立法會席次雖無法過半,尚且一定程度維持議事功能;泛民政黨為保政治利益,亦積極營造「議席仍大有作用」「保住議會關鍵少數」之類幻象,溫和民主派遂因循「寸土必爭」的做法。
所以每逢選舉,勸票者就會藉大義之名道德勒索,祇因代表參選的是民主派,就算政見不盡相同,也被迫「含淚投票」,寄希望於他們身上。而因為這種有恃無恐,在黨同伐異的競選角逐以後,選民屢屢被政客用完即棄,四年一度又重施故技。
時移世易,環境及條件改變,再以「白票運動」對抗政府,會否出現新氣象?
答案,是否定的。
1980年代,民主派元老馮檢基藉「物質建立網絡」創立民協,透過資源結納人脈、地區樁腳,政治動員到選舉拉動選票方向。其後被親中派民建聯沿用至今。
大選區重新畫分,直選議席銳減,令有志從政者不必再靠民生服務便可晉身議會。如是者,政團投放於地區的資源會隨之減少,地區議員的競爭性在整個體系變得無足輕重,政黨亦會合理地源減省耗費於地區的資源。
香港過往的政治講究「以黨養地,以地養黨」,議員除了提供地區服務外,薪俸部份要上繳黨部,向政府申領經費舉辦康樂文娛活動,也能培養街坊感情,建立個人及政黨在該地區的形象。變革後的地區直選,設想民主派僥倖取得10席,依舊較諸過去僧多粥少,「物質建立網絡」循環一旦打破,泛民政黨再無法養兵(黨工),也不能撥給額外資源吸收新血加入。
與此同時,立法會和區議會之間的利益斷裂會更趨嚴重,地區利益被中央議會無情犧牲,政黨與地區之間衝突無可避浮上水面,辛苦經營多年在地關係的民主黨派,眼前盡是艱困前景。
假如你以為政府自此會多撥資源,自地區立法會議員手上接過著力解決民生問題的任務,未免想錯了。由於議會反對勢力被中共強力弭平,民眾敢怒不敢言,維穩費用反而大可調節縮減,從特首林鄭月娥急不及待提出減省公營部門人手,可察知其操作。
話雖如此,相對於親中派輕減地區投放,不久將來區議會迎來資格審查的滔天巨浪,泛民在資源上恐怕流失更多。前面提到民主黨等傳統泛民在參選與否猶豫不決,誠如中共流傳的「七二一方針」,正因比起對抗政府,政黨的存亡利害更為關鍵。若然他們參選,那麼白票運動就與其宏旨矛盾,重蹈2012年指責白票「非常惡毒」之覆轍。
更大的問題是:白票是表態,但不止於表態,本質是公然對抗。撇除參與選舉等於落入認同制度、表達意願的窠臼,事實上中共顧忌的並非選民自發投下白票,也不是今年末選舉出現大量白票,而是社會仍然存在有能力策畫政治動員的個體或組織。
親中議員聞風先動,紛紛表態,無論是「觸犯《國安法》」抑或「阻撓選舉」;政府則智珠在握,磨刀霍霍,炮製嚴刑峻罰懲治潛在的煽惑者。
是以港人要擔心的,從來不是由秘密投票變成公開亮票,而是如何說服自己「選舉」依然健在,「白票運動」會否變成反對派自亂陣腳的絆腳石,而倡議者又有否鋃鐺入獄的心理預備。
※作者為香港人/網媒記者兼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