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愛陪讀班主任程惠君(右)22年陪讀2千多名學童,藉孩子笑容走過低潮。(合成畫面/程惠君提供)
午後是小鎮最寂寥的時候,能工作的人都去工作了,家裡留著老弱殘兵。透天厝緊貼著矮矮地蹲在地上,形成幾條縱橫交錯的街道。一樓一律門戶大開,表示有人在家需要通風;路人行過,只見一個個黑洞排列,裡面總有個老人坐在藤椅上,迎著風低著頭,彷彿是盹著了。
只有這一戶不一樣,窗戶開著,陽光照處是密密課桌椅,我跨門進去,一條長廊直通廚房。爐上幾個大鍋燉煮著食物,散出一篷篷香氣,2個中年阿姨忙著攪鍋子整理碗盤。
我問她們,在忙嗎?
是啊,孩子們就要下課了。阿姨說,90幾個孩子呢。
空間雖然舊,不過打理得很乾淨,各處送來的食材一箱一箱堆得高高的,有企業按月捐贈的麵包、有地區社團送來的飲料等等,充滿了一股「慈善團體」的氣氛,器具、材料明顯地都是募來的:各式各款的課桌椅、餐具、食材,堆堆疊疊雜七雜八,沒有一樣成套,但是努力地想要整齊……,大家都是來自四面八方,與其說是設備,更像是集結了眾人之力。
3層樓的老舊透天厝,頂樓加蓋鐵皮屋,對面還租了1層1樓,這裡就是陪伴了埔里鎮孩子20多年的蒙愛陪讀班。
正說著話,一群孩子已經呼嘯著衝了進來,那是剛剛從附近國小放學的孩子們,老師們跟隨在他們大聲喊著,要大家洗手準備吃點心了,不過孩子們笑鬧的聲音更高更大,蒼老的樓房頓時生氣勃勃起來。
蒙愛陪讀班在埔里鎮從921地震後一直經營到現在,就這樣靠著一點一滴的眾人之力,撫慰照護了無數失去家庭照顧的孩子。孩子們放學後可以來這裡寫功課、讀書、吃飯,這裡不收任何費用,對於低收入戶、父母忙於工作、或是家庭失去功能的孩子來說,蒙愛就是他們可以棲息長大的地方。
在偏鄉小鎮,撐住這一個小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抬起頭,正看到班主任程惠君跟在孩子們的身後走進來。背著光,只看到一頭長直髮黝黑皮色,臉看不清楚,人卻是站在光圈裡,上了一道金邊,對我咧開笑臉。
她在這裡已經工作了22年,從陪讀班成立直到現在,陪伴了超過2千個孩子。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很喜歡小孩。」眼鏡後的一對眼睛瞇起來,渾身上下滿滿的粉紅色母愛泡泡,所有和程惠君講過話的人應該都會想:這女人,人生很幸福吧?
但是,正當我要開口問程惠君「她為蒙愛做了些什麼」時,她竟搶先一步,先告訴我,「蒙愛的孩子們為她做了什麼。」
是這些孩子們,救了她,給她活下去的勇氣。
「我是台北人,老家住在民生東路。」程惠君說。
她是念美工的,18歲那一年透過朋友介紹,認識了同樣念美工的先生,「他很有才氣,畢業時是雕塑組第一名,我被他的才華吸引了。」2人交往後,很快就結婚,一開始小夫妻在台北工作,不久,先生得到雕塑藝術家陳石年的賞識,讓他去工作室當助理。
「那時我哥哥嫂嫂離婚,哥哥去中國工作,所以2個剛上小學的孩子也交給我。」年輕的程惠君一下子就成了2個小學生,一個4歲、一個2歲,4個孩子的「媽」,這對年輕夫妻抱著對藝術工作的期待與鄉村生活的嚮往,帶著4個孩子毅然地「島內移民」,從台北搬到埔里去。
剛開始,先生工作順利,程惠君一邊兼職教兒童美術,一邊帶4個孩子,這樣安穩的日子過了5、6年,直到921地震。
埔里鎮是921地震的重災區,許多人家傷亡或房屋倒塌流離失所,程惠君一家人雖然幸運地逃過一劫,但是地震後沒有人再有閒情逸致訂購藝術品,陳石年的工作室接單量銳減,程惠君的先生漸漸接不到工作,於是他離開工作室,嘗試創業接案,但是在這百廢待舉的當下,也沒有任何案源。創業失敗了,重建期漫長看不到盡頭,程惠君的先生借酒澆愁,就這樣染上酒癮。
天地無情,讓男人心涼了,卻帶給母性更大的力量,921地震也改變了程惠君的人生。
「滿心熱情,很想去幫忙大家。」她說。
「我原本在暨南大學幼稚園教美術課,地震後,南投地區各教會都成立了課後陪讀班(因為震後大人們都投入重建,或是忙於生計,許多孩子流離失所需要人照顧),我所屬的蒙愛教會便把我派到YMCA在愛蘭教會內所設的陪讀班。」
她每天把前面3個孩子送進小學後,便帶著3歲的老么一起去上班,她上課,老么就在旁邊畫畫。她笑著說,自己的孩子是在「一群哥哥姐姐之間」長大的,3個大孩子放學了,也來陪讀班找程惠君一同寫功課、吃點心。
先生的酒癮愈來愈嚴重,經濟來源成問題,程惠君成為全職陪讀班老師,她對遭遇家庭變故的孩子們伸出雙手,孩子們也對陷入婚姻生活困境中的母子5人伸出雙手。
講起那段昏天黑地的婚姻,程惠君至今心有餘悸,她說,經濟問題會造成一切生活上的衝突,先生酗酒,不拿錢回家,然後吵架、家暴……,她的家庭生活就在黑暗裡無限循環。
「我也曾經想要自殺。」
「如果沒有這些孩子們,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先生長期失業,欠缺自信,產生強烈的不安全感,「我和朋友聚會時,他甚至會去現場大吵大鬧翻桌等等。」
但是程惠君想,孩子們還小,還是忍下來吧!對她們母子來說,每天待在陪讀班的時間,反而是最安心幸福的時間。
「看到孩子們的笑容,真的讓我覺得人生很快樂。」她說。(接續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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